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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中道而止的城市中国
日期:2015/11/13 14:58:04 人气:3374
    作者:许倬云
    复杂系统的“内—外”“我—他”关系,最重要处,不在族群之间的分合,而在文化价值的认知,中国大陆与台湾,都早已卷入西潮,于是西方文化,已为今日中国人视为主流,“他”已转化为“我”,而中国文化本身,竟已遭摒弃。今日,中国文化,不过一缕微烟,即将随风而去。西方主流文化呢?却又未在中国真正生根。今天中国人是在邯郸学步后,匍匐而不能归。


    中国近代史反复转折,经过一个半世纪,中国进入了国际社会,中国文化也将融入世界文化。这一过程,迂回曲折,若从“我者”与“他者”的相对性而言,竟是“我者”与“他者”的调换,将中国原有的文化,化“他”为“我”,弃“我”为“他”,在中国历史上,毋宁是仅见的深远变化。

        中央主宰地方,政治支配经济,儒家独专一家的局面,都有从一元变为二元的趋势……这一中国文化体系的深刻变化,却未能继续发展,引发相当于欧洲启蒙运动的局面。

    公元16世纪,大洋航道开通,欧洲人夺取了美洲,从经济史的意义说,世界全球性的经济网络成形。曾经隔离于欧、亚、非大陆之外的美洲资源,卷入了全球经济网络之内。从文化史的意义说,大洋航道将全球各地,串联成一个互相影响的全球格局。

    明代晚期,中国商品外销,吸纳美洲白银,于是东南与华南,经历了长达三百年的贸易顺差,而北方则未蒙外销经济之利。中国内部既有南北经济的落差,南方社会力也因为有了经济基础,颇可自立。同时,朱子学派独占儒家正统的局面,有了阳明学的挑战。另一方面,耶稣会士传入天主教,也带来了西方早期的科学。这几层变动,打破了传统中国的典型:中央主宰地方,政治支配经济,儒家独专一家的局面,都有从一元变为二元(甚至多元)的趋势。上述三个层面的“我者”与“他者”,即未必是一刀切开了。
    这一中国文化体系的深刻变化,却未能继续发展,引发相当于欧洲启蒙运动的局面。清朝入关,以部落制的专制,奴役中国;皇权专断,使正在萌发的多元,又萎缩为权力的一元。儒家的整理原典与皇权的专制思想,内在与外在的双重压力,扼杀了明代后期茁显的文化生机。天主教的影响,此时还不足以挑战中国的本土思想,而且耶稣会士携来的科学,格于天主教教义的限制,不能传播初试啼声的现代科学。于是,17世纪以后,中国又回到以一元的“我者”,排斥可能挑战的“他者”。由于满族本是东北的少数民族,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属于蛮夷戎狄的“他者”,虽然清朝政权软硬交施,竭力想消除汉人仇满之心,汉人与满人的“我者”与“他者”,却始终隐伏未灭,以致在20世纪的中国革命中,其初起的口号,还是“驱逐鞑虏”。
                                            《四库全书总目》。   乾隆时修《四库全书》,被销毁书籍“近三千余种,六、七万卷以上,种数几与四库现收书相埒”。吴晗说“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矣!”

    清朝对于西方,则自居为中华的“我者”,清代早期,对于外面的“他者”,还并不深闭固拒。康熙自己,常常向耶稣会士询问西方的情形,也借西法绘图,制成中国的大地图。中国还曾派人远访俄国,察访西方世界的情形。中俄之间,订立过两国平等的《恰克图条约》,开放国际贸易。经过百年的安定,康雍乾三朝,号为“盛世”。乾隆时的清朝就自满自大。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华,目的在建立通商关系,清廷却在接见仪节上,要求英使跪拜,以致英国使团滞留逾年,无功而还。英国使团在华时期,看穿了中国国情,认为不堪一击。数十年后,鸦片战争之后起,即使贤者如林则徐、邓廷桢,对于国际形势与敌方实力,其实所知有限。三元里民团抗英,不过一时的民情激愤,而清廷还以为可以借民气击败英军!当时“我者”与“他者”之间,根本没有对话的可能。

    中国在这一场大战之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者”与“他者”之间,第一次有了整合。从此以后,“我—他”的易位,即是一步一步开展,而传统“华—夷”、“汉—满”的内部分野,也逐渐失去了意义。
    中国近代史,通常以1840年鸦片战争为始点,这次抗争的关键在通商与“进城”,都是以“我者”拒绝“他者”于大门口。中国必须面对新的“他者”。船坚炮利的西方帝国,挟其军事与经济的实力,终于打开大门。面对这批新的夷狄,中国完全失去了过去的文化与经济优势。
    接下去的大事,乃是太平天国挑战清廷。太平天国,在种族观念上,是以汉族的“我者”,驱除满族的“他者”;可是又以西方宗教为口号,挑战中国的儒佛道三家,这又是颠倒了“我者”与“他者”的相对地位。太平天国的这一矛盾,当可由人类学“货船现象”解释。
    太平洋小岛的居民,在西人货船到埠时,完全不能抵拒,却又意外地得到一些利益,于是,岛民以为,只要模仿西方船只的旗帜服装,就能召来西人的货船。
    太平天国袭用基督教的形式,却并不真正知道基督教的教义,更不知西方文化为何物,徒然在汉满的“我—他”与中西的“我—他”之间,造成矛盾,招致儒生的反弹,组织了湘军,保卫中国文化,击败了太平天国。曾、左诸人,严守儒家君臣伦理,不再关注满汉华夏夷狄的“我—他”对立。
    另一方面,经过战争的实际经验,那些中兴名臣都认识了西洋武器的厉害,于是,洋务成一时大事。中国在这一场大战之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者”与“他者”之间,第一次有了整合。从此以后,“我—他”的易位,即是一步一步开展,而传统“华—夷”、“汉—满”的内部分野,也逐渐失去了意义。


        洋务运动时期的工厂
        从传统华夏与夷狄的族群文化认同,转变为中国与共同体的团结认同,其转变的关键,则在于面对了另一个强大的“他者”,原来的文化认同,在文化差异更大的“他者”前,已由矛盾转化为一致。
    下一个阶段是维新运动。无论康有为如何将“维新”的思想源头诉诸孔子托古改制,及将《大同书》的源头诉诸公羊学及《礼记·礼运》,参与维新运动诸人,毋宁说是承受了西方政制的影响,也承受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冲击。这次运动,“中学为体”的口号,又一步淡薄了。中国的“我”,却成为当时保守人物的专用品,因为他们将“维新”贬为“变华为夷”,是大逆不道的改写祖宗制度。
    这一泾渭分明的对立,又引发了义和团运动。在教育并不十分普及于全民时,大众文化通常只是上层精英文化的稀释形态,其价值系统,大致会经过长期浸润,深入人心,但并不具有反省的机制。义和团运动,靠的正是中国文化长期积淀而深入民间的大众文化。当时,西方文化的先锋,以传教方式,随炮舰而来。基督教的教义与仪节,于中国内陆的乡村百姓,是十分怪异的事物。教堂吸收的早期信众,又颇有人依仗洋人势力,横行乡里。中国北方内陆的乡村,接触洋人较南方沿海为晚,北方农村经济并不十分富足,教堂与若干不肖教民的行为,往往直接伤害了乡民的利益。文化与经济两个方面的冲击,使当时中国北方内陆乡村,从怀疑转变为敌意,终于坚持“我者”的立场,排斥无端入侵的“他者”。他们能够凭借的文化资源,不外从大众文化中吸取,因此撑持“扶清灭洋”的力量,只是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依附在秘密宗教的符咒与法术,冀望自己能有超凡的力量,消灭外来的“他者”。清朝宫廷的权力斗争中,一些守旧亲贵,引义和团为助,更使义和团的团民自以为是。这一运动的失败,对于中国传统的大众文化,乃是“我者”的幻灭;中国上下,从此放弃了自己的传统,对西方的“他者”,由畏生敬,“崇洋媚外”之外,只剩下族群意识的坚持。民族主义情绪化,一方面可以长久维持抵抗外侮的决心,另一方面,也可以导致色厉内荏的虚骄。两者都在中国近代史上不断出现。
 
        义和团牌
    义和团与反清复明的秘密社团,本有相当渊源,但其反对洋人,又呈现为扶清灭洋。这一转变,在稍后的革命运动,兴中会以“驱逐鞑虏”为号召;民国建立后,却以“五族共和”团结中国诸族。两次运动的认同,都是前后易辙,从传统华夏与夷狄的族群文化认同,转变为中国与共同体的团结认同,其转变的关键,则在于面对了另一个强大的“他者”,原来的文化认同,在文化差异更大的“他者”前,已由矛盾转化为一致。这一转变的过程,在中国历史上,乃是进入了全新的境界。
       “五四”运动,中国的文化精英选择了完全转向。西方个人主义的自由、民主,与理性主义的现代科学,取代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伦理……这一个抉择,从那时到今天,切断了中国现代与传统间的延续……相对于“现代”,传统乃是“他者”。
    从洋务运动到国民政府在南京十年的建设,中国逐渐发展了现代的工商业,其规模与当时几个主要的国家相比,诚然十分不足,但在中国内部而言,现代工商业集中的地区,包括铁路、轮船航线,所及诸处,文化与社会,均呈现“都市化”现象,而且居民也趋向于接受西方的生活方式。中国传统的城乡之间,生活方式是有差别,但并不是截然不同的两层。民国以后,中国城乡之间,现代工商业较为发达的都市地区及沿海,则与内陆及乡村形成严重的差异。占去经济与文化资源的前者,相对于内陆与乡村,已是另外一个世界。两者形势的优劣,判然可别。优势的地区,尤其社会的上层,已认同于西方文化;而弱势的内陆与乡村人口,到20世纪中叶,还是在千百年来积淀形成的传统中国。中国已划分为面貌与内容都有严重差异的两个世界,于是,过去华夏—夷狄的“我—他”,已不存在,新的“我—他”对立,竟是涵盖文化、经济与社会诸层面的歧异与对立;优势阶层自诩为“现代”,而弱势人口不满的情绪则日益加深,甚至对于那些优势阶层,有完全陌生的“异化”。
    “五四”运动,中国的文化精英选择了完全转向。西方个人主义的自由、民主,与理性主义的现代科学,取代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伦理,亦即爱有差等的人际关系。科学思考也不再将道德性的“道”与认知性的真理,混为一谈。这一个抉择,从那时到今天,切断了中国现代与传统间的延续。于是中国文化精英的“我者”,毋宁是普世性的现代世界;中国原有的“我者”,则异化为历史遗留,相对于“现代”,传统乃是“他者”。
        
       1948年1月,绘有好莱坞明星Lana Turner的广告牌
    20世纪的前三十多年,中国努力进入世界,但是中国太大,人口太多,历史太长久;中国选择了转舵向西,不过是城市与精英的中国在转向,另一个中国,乡村与基层的中国却还是转不过来。
       在共产党统一中国后,中国人的“我者”,已由国族认同界定;“他者”则是长期欺压中国的西方。即使同样是社会主义政权统治的苏俄,也只是短暂的友人,终究还是归入“他者”之内。
    这一自我撕裂的过程,如果没有其他的干扰因素,中国仍有可能终于慢慢全部掉转方向。日本侵略中国,东南及沿海城市都沦陷了。国民政府努力以赴的“现代化”,经过八年抗战,原来建构在都市与精英之上的结构,脱离了植根的土壤。不但八年苦战,民穷财尽,那一个辛苦转向的中国也失血太多,在抗战惨胜时,已是奄奄一息。
    另一方面,广大的敌后内地乡村,留在乡间的现代文化资源并不丰厚,也切断了与内迁上层结构的联系。这一大片空白地区,在经济方面,退缩到基本农业与小区域的交换;在社会方面,也回到乡党邻里的集合体,现代文化已无托根之地。中国本来已是一分为二,但还没有分离。八年抗战,中国真的分裂了!那一个先天并不壮硕的城市中国,或是在敌人占领之下,或是离根内迁,难以发展。那一个裂碎为一片一片的乡村中国,则由共产党渗透,在地方集合体的土壤上,以“抗日”口号,诉诸广大中国人民的保乡观念,转化为民族主义,取得了重组中国那一半的机缘。共产党在地方集合体的基础上,建立一个新的集合体,终于将中国改造为统御全民的庞大集合体。这一重新塑造的乡村中国,在国共内战中,压倒了已经为大战摧残的城市中国!这一转变,在共产党统一中国后,中国人的“我者”,已由国族认同界定;“他者”则是长期欺压中国的西方。即使同样是社会主义政权统治的苏俄,也只是短暂的友人,终究还是归入“他者”之内。


       延安开展大生产运动
    两三个世代了,抗日的记忆犹新,中国的民族认同感,中国官方与民间共有的情绪,使无数中国人为了“中国”,矢志靡它;也使中国执政者,有要求人民牺牲的合法性。巨大的“我者”,遂可以将许多归入异类的个人清除改造,不让“五四”取诸西方的“主义”,有孕育的机会,以防范那些“他者”余烬,有再燃的机会。
    最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发展的形势,毋宁是抹去了前面三十年的中断。市场经济的开展,使那一个几乎绝灭的城市中国又复活,而且以无比的动能,扩大及于大片的内陆,也改变了农村的面貌。这一个城市中国,与共产党借此兴起的农村中国,目前正在消长之际,1949年至1978年间的乡村中国,正在让位于今天的城市中国。一旦两者易位,则“我—他”之间,也将有相应的转换。
       台湾本土论者,也有其坚持的立场。西藏与新疆的族群,也有类似的争议……这一类的“我—他”与主客争议,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是另一股逆向的潮流……整体言之,应是全球化走向“合”的趋势中,难免的枝节,以寻求更高一层的适应。
    而在台湾,当年在日本治下,其农村中国的“我者”,已有根本性的变化。国民政府迁台,渐进的土地改革,将农村资源引导进入工商业。1970年以后,台湾经济逐渐起飞,数十年来,城市覆盖了全岛,整个台湾几乎已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大都会。台湾残留的中国文化,有的部分消失,有的部分正在与西方文化融合。台湾与大陆上的城市中国,其同质性,大于大陆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关系。
    在台湾,“我—他”的对立,在于不少本土居民要求确认自己的主体性,而与坚守中国认同的另一部分人口,有持续不断的斗争。前者与日本占台的影响有密切关系,而后者则与迁台国府的政权难以切开。于是认同问题与争夺政权,纠缠为台湾内部的对立。从中国文化的角度看,本土论的立论根据十分薄弱,台湾居民的文化根源,依旧是中国文化;族群血统,也绝大多数是闽粤移民的子孙;南岛原居民,只占少数而已。但从历史记忆方面言,台湾居民已有五十年隔离于中国大陆之外,其所经历已与中国大陆居民的记忆,完全不同。因此,台湾本土论者,也有其坚持的立场。西藏与新疆的族群,也有类似的争议,不过,他们的立场,在于强调文化的差异。总之,这一类的“我—他”与主客争议,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是另一股逆向的潮流,在世界别处,也多有类似的争议,并不只见于中国。整体言之,应是全球化走向“合”的趋势中,难免的枝节,以寻求更高一层的适应。在趋于人类共同缔造全球大社会的过程中,彼此之间必须经过认知的互相容忍,互相尊重,才能走向和平共处。


       台湾“二·二八事件”纪念活动
    今天的中国文化,分别存在于东亚几个华人地区:中国大陆及台湾、港澳,新加坡,也存在于分散全球的华人社会。我们也该承认,中国文化的传统,已有深刻的变化。以日常生活方式言,除了饮食之外,居住、服装、交通,都已西化;在若干大都市,甚至饮食文化,也已华洋相杂。在思想方面,儒道佛三家综合的中国式思维方式,也早已稀释于强大的西潮,相对言之,这一原为中国文化主流的思想系统,千百年来淀积于民间的枝节,却仍留在各处华人的行为、仪节,以至思维之中,例如互补的二元论(阴阳、公私、荣枯),只是大多数人往往行之若素,未经反省而已。
    在价值取向方面,传统的整体主义(宗、族、乡、国)与今天普及全球的个人主义(人权、自由……)之间,在我们的行为中,处处有碰撞,却也人人可以找到自己以为适当的调和。在西方价值观俨然已是主流的世界中,中国人如此地寻求调适,是值得密切注意的现象。各处中国人社会中的精英,应当因应这一现象,认真思考,或能有意识地导引,发动大家,合作进行深度的反省,将中国传统文化的若干成分,挹注于有待我们合力缔造的全球人类共同文化。如能做到这一巨大而持久的任务,则中国与今天的主流文化之间,将不必有“我—他”与“主—客”的分别,而是从矛盾中,辩证式地跻登更高阶的融合。


    *文章选自《我者与他者》(三联书店2015年8月刊行)《补跋》,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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