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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美好还是梦魇?
日期:2015/11/27 15:28:16 人气:3495
    活着的每天都有故事发生,即使在这样的节日也不例外。在这些作家看来,感恩节要经历幻灭、破碎。祝福,以及梦魇般的温情与悲伤。


                                           欧·亨利
   两位感恩节的绅士
    欧·亨利
    在美国,唯有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它才是独一无二的美国的庆祝日——感恩节。 现在有一个故事可以证明:在大西洋的彼岸,也有一些日趋古老的传统,这些传统趋向古老的速度比在英国快得多。
    斯塔弗-皮特坐在联合广场喷水泉对面人行道东面的第三条长登节上。九年来,每逢感恩节,他总是不迟不早,在一点钟的时候坐在老地方。他每次这样一坐,总有一些意外的遭遇——查尔斯-狄更斯式的遭遇,使他的坎肩胀过心口,背后也是如此。
    但是,斯塔弗-皮特今年出现在一年一度的约会地点,似乎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一年一度的饥饿。据慈善家们的看法,穷苦人仿佛要隔那么长的时间才遭到饥饿的折磨。
    当然啦,今天皮特一点也不饿。他来到这儿之前刚刚大吃了一顿,如今只剩下呼吸和挪动的气力了。那顿饭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路过五马路起点附近的一幢红砖住宅,那里面住有两位家系古老、尊重传统的老太太。她们甚至不承认纽约的存在,并且认为感恩节只是为了华盛顿广场才制订的。她们的传统习惯之一,是派一个管家等在侧门口,吩咐他在正午过后把第一个饥饿的过路人请进来,让他大吃大喝,饱餐一顿。斯塔弗-皮特去公园时,碰巧路过那儿,给管家请了进去,吃了一顿特别丰富饭菜,成全了城堡的传统。
    斯塔弗-皮特朝前面直瞪瞪地望了十分钟后,觉得很想换换眼界。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慢慢把头扭向左面。这当儿,他的眼球惊恐地鼓了出来,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那穿着破皮鞋的短脚在沙砾地上簌簌地扭动着。
    因为那位老先生正在穿过四马路,朝着他坐着的长凳方向走来。九年来,每逢感恩节的时候,这位老先生总是来这里寻找坐在长登上的斯塔弗-皮特。老先生想把这件事形成一个传统。九年来的每一个感恩节,他总是在这儿找到了斯塔弗-皮特,总是带他到一家餐馆,看着他美餐一顿。
    老先生庄严地朝着他所培植的制度笔直走去。不错,斯塔弗-皮特一年一度的感觉并不像英国的大宪章或者早餐的果酱那样具有国家性。不过它至少是向前迈了一步,它几乎具有点封建意味—在美国要树立一种习俗并不是不可能的。
    老先生又高又瘦,年过花甲。他穿着一身黑色衣服,鼻子上架着一副不稳当的老式眼镜。他的头发比去年白了一些,稀了一点,并且好像比去年更借助那支粗而多节的曲柄拐杖。“你好。”老先生说。“我很高兴见到,又一年的变迁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你仍旧很健旺地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逍遥自在。仅仅为了这一点幸福,今天这个感恩节对我们两人都有很大的意义。假如你愿意跟我一起来,朋友,我预备请你吃顿饭,让你身心取得协调。”老先生每次都说这番同样的话,这些话本身几乎成了一个制度;除了《独立宣言》之外,没什么可以同它相比了。
    斯塔弗-皮特抬起头。瞅了老先生一会,他想说些什么,这种声音老先生已经听过九次了:“谢谢你,先生。非常感谢,我跟你一起去。我饿极啦,先生。”饱胀引起的昏昏沉沉的感觉,并没有动摇斯塔弗脑子里的那个信念;他是某种制度的基石。他的感恩节的胃口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这位占有优先权的慈祥的老先生的。
    老先生带着他的一年一度的受惠者,朝南去那家饭馆和那张年年举行盛宴的桌子;们给认出来了。“老家伙来啦,”一个侍者说,“他每年感恩节都请那个穷汉吃上一顿。”
    在敌军人马中杀开一条血路的英雄都没有斯塔弗那样勇敢。火鸡、肉排、汤、蔬菜、馅饼,一端到他面前就不见了。他跨进饭馆的时候,肚子里已经塞得实实足足,食物的气味几乎使他丧失绅士的荣誉,但他却像一个真正的骑士,打起精神,坚持到底。他看到老先生脸上的行善的快乐—倒挂金钟和扑翼蝴蝶带来的快乐都不能与此相比—他实在不忍心扫他老人家的兴。
    一小时以后,斯塔弗往后一靠,这一仗已经赢了。“多谢你,先生,”他像一根漏气的蒸气管那样呼哧呼哧地说,“多谢你赏了一顿称心的中饭。”
    接着,他两眼发直,费劲地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一个侍者把他像陀螺似地打了一个转,推他走向门外。老先生仔细地数出一块三毛钱的小银币,另外给了侍者三枚镍币做小费。
    他们像往年那样,在门口分了手,老先生往南,斯塔弗往北。在第一个转弯角上,斯塔弗转过身,站了一会儿。接着他像一匹中暑的马,倒在人行道上。
    救护车开到,年轻的医生和司机低声地咒骂他的笨重。既然没有威士忌的气息,也就没有理由把他移交给警察局 ,于是斯塔弗肚子里的双份饭就给带到了医院。他们把他抬到医院的床上,开始检查他是否得了某种怪病,希望用尸体解剖来发现一些问题。
    瞧啊!过了一小时,另一辆救护车把老先生送来了。他们把他放在另一张床上,谈论着阑尾炎,因为从外表看来,他是付得起钱的。但是过了不久,一个年轻的医生碰到一个眼睛讨他喜欢的年轻护士,便停住脚步,根她谈起病人的情况。
    “那个体面的老先生,”他说,“你怎么都猜不到,他几乎要饿死了。从前大概是名门世家,如今落魄了。他告诉我说,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杜鲁门·卡坡蒂
    感恩节来客
    杜鲁门·卡坡蒂
    一个生机勃勃的日子,那个感恩节。那么生机勃勃,一阵阵大雨下下停停,又突然放晴,一束束太阳直射下来,还有突来的疾风攫走了残留的秋叶。
    房子里的闹声也是那么可爱:锅碗瓢盆,B叔穿着吱扭响的礼拜天西服站在大厅里,用他那久置不用生锈的嗓音欢迎客人的到来。有几个客人是坐在马背上或骡车上过来的,大部分都是坐着洗亮的农场卡车或摇晃的小汽车过来的。康科林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四个美丽的女儿开着一辆薄荷绿的1932款雪佛莱来了(康科林先生很有钱,他拥有好几艘渔帆船,在牟拜尔以外的地方经营),这样东西引发了在场男士们热烈的好奇心,他们又是研究又是察探,只差没把它拆了。
    第一批来到的客人是玛丽?泰勒?威尔赖特夫人,陪同来的还有她的监护人,一个孙子和孙媳。威尔赖特夫人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年龄于她就像头上的小红帽一样轻巧,而那帽子又像香草圣代上的樱桃,轻巧地栖落在她牛奶样的白发上。“亲爱的波比,”她说着抱住了B叔,“我知道我们来早了一丁点,可你知道我的,总是准时得过头。”这是一个应该的道歉,因为现在还不到九点,而我们预期客人在中午之前一点到就可以了。
    不过,每个人都到得比我们期待得早,除了派克?麦克劳德一家,他们在三十里的路途中遭遇了两次爆胎,到的时候气呼呼地直跺脚,尤其是麦克劳德先生,弄得我们直为瓷器担心。大部分人一年到头都住在偏僻不易出行的地方:闭塞的农场,火车见信号才停的小站和岔路口,河边空落的村庄和松林深处的伐木营地。因此当然是迫切的心情促使他们早来,准备着参加一个爱意浓浓,值得纪念的聚会。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我收到一封康科林姐妹中的一个写来的信,她现在是一个海军军官的妻子,住在圣地亚哥。她写道:“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我就经常想起你,我想是因为阿拉巴马的感恩节上发生过的事情。那是苏珂小姐去世前几年,是1933年?哦,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
    到了中午,前厅里再也挤不下另外一个人,那里就像一个蜂巢,嗡嗡响着女人们闲聊的碎语,弥漫着她们的香气:威尔赖特夫人散发着百合水的味道,而安娜贝尔?康科林是雨后天竺葵的香。烟草的气味从门廊处发散开来,尽管变幻莫测的天气,一会儿雨打一会儿风吹日又晒,大多数男人们还是簇拥在那里。烟草对这里来说是陌生的物质。诚然,苏珂小姐时不时会偷偷地吸点鼻烟,可能是有人交给她保管的,但她拒绝讨论这件事。她的姐姐们如果怀疑到这上面的话,会觉得很丢面子的。而B叔也是,因为他对一切刺激品都持强硬反对态度,从道德上和药理上都谴责它们的使用。
    雪茄浑厚的芳香、烟斗中强烈的刺鼻气味,以及它们所唤起的龟壳般丰富的感觉,不断地吸引着我,我从前厅走到门廊上,虽然我更喜欢呆在前厅,因为康科林姐妹在那里。她们轮流弹着我们调过音的钢琴,很会弹,却只是弹着玩,嬉闹着没点正经的样子。“印第安爱的呼唤”是他们的保留曲目,还有一首1918战时歌谣,唱一个小孩哀求家中的窃贼时的哀叹,名字叫“别偷爸爸的奖章,那是他用勇敢换取的。”安娜贝尔边弹边唱。她是姐妹中最大和最漂亮的,不过要比较她们其实挺费力,因为她们就像高度不一的四连音。你会想到苹果,紧密、芬芳、香甜但却有点苹果酸。她们的头发,编成松松的辫子,有着一匹驯养得很好的黑色赛马那样的乌蓝光泽,还有一些地方,比如眉毛、眼睛和笑起来时的嘴巴,翘起来的样子很特别,更添风致。最可爱的是她们都有一点丰满,准确地说,是“丰盈”。
    正是在听安娜贝尔弹琴,爱上她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奥德?汉得森。我说感觉到,是因为在看到他之前,我就知道他来了:一种危险临近的预感提醒了我,就像一个有经验的伐木人在遭遇眼镜蛇或响尾蛇之前的感觉一样。
    我转过身,那家伙站在前厅门口,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在别人眼里,他可能只是一个邋遢的十二岁瘦竹竿男孩,为了来到这个场合做了一些努力:把乱糟糟的头发分开梳理了一下,梳子的槽痕还潮湿而清晰。但对我来说,他是不速之客,像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妖怪一样邪恶。我真是个猪头啊,竟然以为他不会出现!只有驴子才会没有想到,他会出于恶意前来,破坏我等待的这一天他会很快乐。
    可是奥德还没看到我:安娜贝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坚定而灵敏的手指在翘起的琴键上面翻飞,他望着她,张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他撞见她除掉了衣服,在河水里洗澡一样。他像是沉浸在某种理想的幻象中。本来就红的耳朵现在变得红辣椒一样。门里的情景让他发呆,我因此能够从他身边直接挤出来,跑过大厅来到厨房。“他来了!”
    我朋友几小时前就完成了她的工作,而且她还有两个有色女人帮忙。然而从聚会一开始,她就一直躲在厨房里,装着在陪伴被驱逐的奎妮。事实上,她只是害怕混迹任何人群,即便是亲戚们组成的人群。这也是她为什么那么信赖圣经和里面的人物,却很少去教堂的原因。虽然她喜欢所有的孩子,和他们能自在相处,但人们却不能把她当成一个孩子,而她自己,也无法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在他们中间她会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一样举止无措,沉默,很受惊吓。但聚会这个想法也会令她欣喜。多么遗憾啊,她不能亲临现场,如果那样她本应感到很快乐的。
    我注意到我朋友的手在抖,我的也是。她通常的行头包括棉布花裙、网球鞋和B叔的旧毛衣。她没有适合这样拘礼的场合的衣服。可今天她穿的是从她强壮的姐姐那里借来的衣服,人仿佛没在了里面.那是一条恐怖兮兮的藏青裙子,我记得它的主人参加县里每场葬礼的时候都穿着它。
    “他来了。”我第三遍告诉她。“奥德.汉得森。”
    “那么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她告诫说。“这样不礼貌,巴迪。他是你的客人,你应该到那里去把他介绍给每个人,让他玩得开心。”
    “我做不到。我不能和他说话。”
    奎妮蜷缩在她的膝盖上,享受着头部抚摩。我朋友站起来,把奎妮倒了出去,露出一段沾着狗毛的藏青的衣料,说:“巴迪,你说你还没和那个孩子说过话!”我的无礼使她忘记了自己的胆怯,抓住我的手,她领我走去前厅。”
    她没必要为了奥德的利益而恼火的。安娜贝尔?康科林的魅力已经把他吸引到了钢琴边。事实上,他缩在她旁边的琴凳上,坐着欣赏她悦目的侧影。他的眼睛是半透明的,像那条鲸鱼标本的眼珠,那年夏天一个巡游马戏团经过我们镇,广告上说那个标本就是“大白鲸”里的那一条,要五分钱才能看一眼它的残骸。那些骗子!说到安娜贝尔,她会和所有能走能爬的东西调情。不,这么说不公平,因为那其实只是一种和善慷慨的性情,她的生活态度。可是,看到她对着那个赶骡人卖俏仍然让我很受伤。
    我朋友一边把我拉上前,一边向他介绍自己:“巴迪和我,我们很高兴你能来。”奥德的举止像头公山羊:他既没有站起来伸出手,也根本瞧都没瞧我们一眼。我朋友虽然有点气馁,但仍硬着头皮说,“也许奥德能给我们唱支歌,我知道他会唱。她妈妈告诉我的。安娜贝尔,甜心,弹一首奥德能唱的曲子吧。”
    往前面翻,我发现我没有仔细描述过奥德?汉得森的耳朵——一个大遗漏,因为它们实在太抓人眼球,就像喜剧片“我们这一伙”里面阿尔法发的一样。现在,因为安娜贝尔非常殷勤地接受了我朋友的请求,他的耳朵都通红透亮得跟甜菜一样了,能让你眼前一亮。他含糊地嘟哝着,羞愧地摇头。安娜贝尔说:“你知道‘我看见了光’吗?”他没有,但对她接下来的一个询问,他以咧嘴傻笑回应。最傻的傻瓜都能看出他的谦逊是装出来的。
    安娜贝尔轻声笑着,敲出深沉的和弦,奥德用他那早熟的男子嗓音开唱了:“当那红色的,红色的知更鸟来了,飞呀飞呀飞过来。”亚当的苹果在他紧绷的喉头跳动,安娜贝尔热情高涨。注意到这个节目,女人们的尖声嘈杂也变小了。奥德很棒,他肯定是会唱的。强烈的嫉妒像电流一样从我心里穿过,足够电死一个杀人犯。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杀人。我简直能像掴死一只蚊子那样杀了他。还不够。
    我再次溜到了门廊上,去找我的岛,甚至连我朋友都没注意到,她沉浸在音乐节目中。岛是我给房子里一个地方取的名字,当我感到忧伤或者莫名兴奋,或者只是想考虑一些事情的时候,我就会去那里。那是一个连着卫生间的巨大壁橱。卫生间本身,除去洁具以外,就像一个温馨的冬日门厅,里面有一个马毛的双人沙发,小地毯,一个柜子,一个壁炉,一些画框,里面是“医生的来访”、“九月早晨”、“天鹅湖”的复制品,还有大量的日历。
    壁橱上有两面花玻璃小窗,上面是菱形的玫瑰图案,琥珀色和绿色的光透过玻璃滤进来,窗子外面正对着卫生间。玻璃上到处都是掉色或者缺失的斑点,用一只眼对着这些空白处,就能看清外面的来人。我在那里独坐了一会,思虑着我的敌人的成功,脚步声响了,是玛丽?泰勒?威尔赖特夫人,她站在一面镜子前,用一个粉扑拍了拍脸,给古老的脸颊上了腮红,然后,仔细打量着效果,宣布道:“很好,玛丽。就连玛丽自己也这么说。”
    众所周知女人比男人活得长。会不会仅仅是因为这强大的虚荣心使然呢?不管怎样,威尔赖特夫人让我的心情变好了,她走后,房子里响起一阵欢快的午餐铃,我决定离开避难所,去享用一顿美餐,不管奥德?汉得森怎么样。
    可就在那时脚步声又响起来。他出现了,看上去不像以前我见他时那么阴沉。他昂首阔步,吹着口哨走进来,解开扣子,放出一股强劲的水流。他一直在吹口哨,快活得像只葵花地里的松鸦。他正要离开时,柜子上一个敞开的盒子招惹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雪茄盒,我朋友用来装从报纸上撕下来的菜谱和其他小玩意儿的,里面还有一个她父亲很早以前给她的一个浮雕胸针。撇开情感价值不说,她的想象力也赋予了这个物件珍贵的价值。每当我们为什么事情对她姐姐们和B叔产生严重不满时,她就会说:“别介意,巴迪。我们可以卖掉我的胸针然后走掉。我们可以坐巴士去新奥尔良。”虽然从未讨论过到达新奥尔良之后我们能做什么,或者胸针款用完了之后我们何以为生,但我们都很珍视这个幻想。也许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这个胸针只是一个西尔斯罗巴克公司 卖的新巧小玩意。但还是一样,它在我们似乎是一样具有真正魔力的法宝,虽未检验过,但如果我们真的决定到外面寓言般的世界里去碰碰运气的话,它就是一种能承诺我们自由的魔法。因此我朋友从来不戴着它,那是太珍贵的宝物,我们冒不起丢失或者毁坏的风险。
    现在我看见奥德渎圣的手指伸了过去,看着他把它放在手掌上掂了几下,又放回盒子里,转身走了。然后又回来了,这次他飞快地拿回了胸针,偷偷放进口袋。我怒火中烧,第一反应是想冲出壁橱向他发难。在那一刻,我相信我能将奥德按到地板上。可是——你记得吗,在淳朴年代里,那些漫画家常常在马特或者杰夫或别的什么人眉头上画一个白炽灯泡,来代表一个想法的诞生。我现在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嘶嘶作响的灯泡突然在我脑子里亮了起来。其震撼力与光芒让我感觉灼热和颤抖——也让我大笑。奥德给了我一个理想的报复机会,一个可以抵消所有苍耳之耻的机会。
    在餐厅里,长长的餐桌已经被联排成一个T字形,B叔坐在上首中央,玛丽?泰勒?威尔赖特夫人坐在他右边,康科林夫人在他左边。奥德坐在两个康科林姐妹中间,其中一个是安娜贝尔,她的恭维让他一直处在最佳状态。我朋友把自己安排在下手和最小的孩子们坐一起。根据她的说法,她选择这个位置是因为离厨房近,但当然这是因为她就想坐这儿。奎妮,不知怎么获得了自由,在桌子底下,兴奋地摇头摆尾,穿梭在一排排的人腿中间。这样似乎没有人反对,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被桌上的美食给催眠了:未切的整只火鸡呈现出美味诱人的光泽,而俄克拉马菜肴、玉米,炸葱圈和热馅饼上则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若不是因为想到全面报复计划而心跳加速,口干舌燥的话,我自己的嘴肯定也大流口水了。有一刻,瞥到奥德?汉得森红光满面的脸,我感觉有一点点遗憾,但我真的没有不安。
    B叔诵读祷词。他垂下头,闭上眼,粗皮厚茧的手虔诚地合拢,吟诵道:“感谢你,哦主,为餐桌上这慷慨的赐予,这各色的水果,我们在这艰难一年的感恩节还能够满怀感激,”——他那不常听到的嗓音,低沉沙哑,带着空洞的杂音,宛如废弃教堂里的一把旧风琴——“阿门。”
    然后,大家把椅子放正,摆放餐巾的声音窸窣作响,我一直在留神听着,等待中那必要的安静时分终于来临。“这里有个贼。”我咬字清楚地说,接着又用更加沉着的调子重复这一指控:“奥德?汉得森是个贼。他偷了苏珂小姐的胸针。”
    餐巾在人们伸出去却僵在那里的手中闪动。男人们咳嗽着,康科林姐妹齐声惊叹,小派克?麦克劳德开始打嗝,就像非常小的小孩受惊吓时那样。
    我朋友结结巴巴地说:“巴迪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在逗笑。”语气既责备又难过。
    “我就是那个意思,你如果不相信我,就去看一下你的盒子。胸针不在那里。奥德?汉得森把它放在口袋里了。”
    “巴迪患了严重的咽炎,”她喃喃说着,“别怪他,奥德。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去看看你的盒子。我看见他拿的。”
    B叔用一种警告式的冷酷表情瞪着我,发话了。“你最好去看看。”他对苏珂小姐说,“这样才能弄清楚。”
    我朋友一向不会违背哥哥的意思。现在也不会。可她面色苍白,双肩羞愤地弯起,这表明她是多么不情愿接受这个差遣。她只去了一分钟,可她的消失似乎持续了一万年。敌意萌发,又顺着餐桌蔓延,就像一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生长的棘藤,可被困在藤蔓里的却不是被告,而是他的原告。我胃里直犯恶心。可那一边奥德却平静得像具尸体。
    苏珂小姐回来了,面带笑容。“巴迪,我很难过。”她责备说,一个手指点了点。“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我的胸针就在原来的地方。”
    B叔说:“巴迪,我希望听到你向我们的客人道歉。”
    “不,他不需要这么做。”奥德?汉得森说着站起来。“他说的是真话。”他从口袋里掏出胸针放在桌上。“我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借口。可是我没有。”他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你一定是一位特别的夫人,苏珂小姐。为我撒这样的谎。”然后,可恶的人,他就径直走出去了。
    我也是。但我是跑的。我把椅子往后一推,把它弄翻了。撞击声惊吓了奎妮。她从桌子底下飞窜出来,吠叫着眦出它的牙齿。苏珂小姐在我经过她身边时,想要拦住我:“巴迪!”可是我不想再理她和奎妮了。一条朝我凶巴巴叫的狗,一个站到奥德?汉得森那边的朋友。她为挽救他的面子撒谎,背叛了我们的友谊,我的爱:这些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情。
    房子下面是辛普森家的草地,十一月金黄色的高草茂密而明亮。草地边上有一个灰色谷仓,一个猪圈,一个鸡舍和一个烟房。我钻进烟房里,那是一个漆黑的房间,即便在最热的夏天也很凉快。里面是泥土地面,有一个散发胡桃木屑和杂酚气味的烟窖。一排排的火腿从椽子上挂下来。这里本是我刻意避开的地方,可现在里面的黑暗似乎是一种庇护。我倒在地上,肋骨猛烈地起伏,像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的鱼鳃。我也不在意这样会糟蹋了身上的好衣服,一套配长裤的西服,在地上的泥巴灰屑和猪油混合物中间打起滚来。
    有件事我知道:我要离开这个家,这个镇子,就在这个晚上。我要上路,跳上一辆货车,去加利福尼亚。到好莱坞以擦鞋为生。弗莱德?阿斯泰尔的鞋。克拉克?盖博的。或许我自己也会成为一个明星。看看杰基?库柏。哦,到那时他们会难过的。当我有钱有名之后,我会拒绝回他们的信和电报。很可能。
    忽然我想到一件会令他们更难过的事情来。烟房的门半开着,一刀阳光照亮了一个架子上的几个瓶子。落满尘灰的瓶子上贴着骷髅头和交叉骨的标签。如果我喝下其中一瓶,那么餐厅里那些人,那些正在猛吃海喝的家伙,就会知道什么是难过的滋味了。这是值得的,只要能见到B叔发现我冰冷而僵硬地躺在地板上时的悔恨;这是值得的,为了听到我的棺材下到墓穴底下时人们的号哭和奎妮的嗥吠。
    不过忽然又一个想法把我拉住了:我不会听得到这些的,我都死了,怎么听得到呢?除非你能看见哀悼者的悔恨和负疚,做死人显然没有什么能令人满足的地方。
    肯定是B叔阻止苏珂小姐出来找我,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桌。到了半下午我才听到她的声音隔着草地传过来。她轻轻地唤我的名字,忧伤得像一只哀鸠。我呆在原地,没有答应。
    是奎妮找到了我。她跑过来沿着烟房嗅了嗅,闻到我的气味便狂吠起来,又跑进来爬到我身边,舔我的手,一只耳朵和一边脸。她知道她对我不好了。
    一会儿门被大开,光亮带变宽。我朋友说:“到这里来,巴迪。”我想过去。她看到我时,大笑起来。“天哪,孩子。你看上去像在焦油里浸过,可以沾羽毛了。”她没有责备我,也没有提到被糟蹋了的西服。
    奎妮跑开去骚扰几头牛,我们跟着她走进草地。我们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我给你留了个鸡腿。”她说着递过来一个蜡纸包。“还有你喜欢的那块火鸡肉。拉拉肉。”
    被悲惨情绪掩盖的饥饿感现在像拳头一样敲击着我的肚子。我把鸡腿啃得干干净净,又开始撕拉拉肉,许愿骨 锁着的那块最香甜的火鸡肉。
    我吃的时候,苏珂小姐抱着我的肩膀。“我只想说一样事,巴迪。两个错误相加不等于正确。他拿胸针是做错了。可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拿。也许他没想就这么拿走。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我们本是没法揣测的。这就是为什么你想做的事情就更错了:你想要让他难堪。这是故意的。听我说,巴迪:只有一种罪不能被原谅,那就是故意的残忍。所有其他都能被原谅。这个永远不会。你理解我吗,巴迪?”
    我理解,模糊地。时间过去了,我明白她是对的。可那时我能理解的,是因为我的报复失败了,我的方法肯定错了。奥德?汉得森——他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表现得比我好,甚至比我更诚实。
    “巴迪,你理解吗?”
    “可能吧。拉一下。”我说,递给她一条许愿骨。
    我们撕开它,我那一半更大,于是我可以许一个愿。她想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
    “希望你仍旧是我朋友。”
    “傻瓜。”她说着抱住我。
    “永远吗?”
    “我不会永远都在的,巴迪。你也不会。”她的声音像草地远处地平线上的太阳一样低了下去,接着,一秒钟寂静后,又像旭日初升那样高了起来。“不过是的,永远。主的意愿。我走了你还要过上很久,只要你记得我,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从那以后,奥德?汉得森放过了我。他开始纠缠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男生,斯奎罗?麦克米兰。第二年,奥德因为成绩太差和行为恶劣,我们校长不许他再来上课,所以他冬天就在一个牛奶场做帮手。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之后不久,他搭车去了牟拜尔参加商船队,然后就消失了。那应该是在我被悲惨地打发到一个军事学院去的前一年,两年后,我朋友去世。这样是算来那是1934年秋天。
    苏珂小姐把我唤到花园里。她移栽了一株正在开花的菊花到一个铁皮浴桶里,需要有人帮忙把它拖到前廊上,在那里好好地展示一下。那玩意比四十个肥海盗还重,我们徒劳无功地与之搏斗时,奥德?汉得森顺着大路走过来。他在园门外停了一下,然后就打开门,说:“夫人,让我来帮你吧。”牛奶场的生活对他大有好处。他更健壮了,胳膊上肌肉突起,脸上的红色加深为一种红宝石的深棕红。他轻松地举起大桶,放到了走廊上。
    我朋友说:“非常感激,先生。你如此友善。”
    “没什么。”他说,仍旧忽略我。
    苏珂小姐剪下一些最漂亮的花朵。“这些带给你妈妈。”她说着,把花束递给他,“致以我的爱。”
    “谢谢,夫人。我会的。”
    “哦,奥德,”他返身上路后,她冲他喊道,“小心。它们是狮子,你知道。”但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们望着他,直到他过了转角。他对自己携带的危险一无所知,那些菊花,冲着黄昏时低垂的青色天幕燃烧,咆哮,吼叫。


                                                       瑟夫·海勒
    感恩节
    《第二十二条军规》节选
    约瑟夫·海勒
    感恩节那天,约塞连一拳砸在内特利的鼻子上。这其实全是奈特中士的过错。那一天,中队里每一个人都谦卑恭敬地前去向米洛表示感谢,因为他为官兵们准备了丰盛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午餐,让大伙狼吞虎咽地猛吃了一个下午。而且,他还弄来了大批没启封的廉价威士忌赏赐给众人,毫不吝惜地把它们递给每一个要酒喝的人。天还没黑,面色苍白的年轻士兵就四处呕吐起来,横七竖八地醉倒了一地。空气变得臭哄哄的。过了一阵子,另外一些人又来了精神,漫无目的、肆意妄为的庆祝活动又继续下去了。从树林到军官俱乐部,到处是粗鄙、狂野的滥饮和纵情狂欢,闹哄哄的场面一直延伸到医院和高射炮阵地外面的山上。中队里有人动手打了起来,还有一个人被刀刺伤了。在情报室的帐篷里,科洛尼下士玩一枝子弹上了膛的手枪时走了火,打穿了自己的腿。他仰面躺在飞驰的救护车里,鲜血一个劲地从伤口往外喷,牙龈和脚趾上都涂着紫药水。那些割破了手指头、打破了脑袋、扭伤了脚脖子和吃得胃痉挛的家伙,一个个后悔不迭地一腐一拐地走进了医务室的帐篷。
    格斯和韦斯往他们的牙龈和脚趾头上涂点紫药水,又发给他们一些轻泻剂。他们一出帐篷,就把轻泻剂扔到灌木丛里去了。欢乐的庆祝活动一直进行到深夜。夜晚的寂静一再被兴高采烈的狂呼乱喊以及快活或者伤心的军人们的叫声打破。呕吐、呻吟、欢笑、问候、威胁、诅咒,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时不时还会传来往岩石上摔瓶子的声音。远处有人唱着下流的小调。这个场面比除夕夜还要乱七八糟。
    约塞连怕出事,早早地上了床睡觉。不一会,他就梦见自己连滚带爬地顺着无穷无尽的木制楼梯往下逃,一路上脚后跟磕磕碰碰,带出一阵嘈杂的咔哒咔哒声。后来,他有几分醒了,意识到这是有人用机关枪向他扫射。他痛苦而恐惧地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呜咽,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米洛又来袭击中队营地了。他急忙翻身从行军床上滚到地下,钻到床底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祈求上帝保佑,他的心咚咚直跳,浑身直冒冷汗。可是,天上并没有飞机的轰鸣声,远处却响起了醉鬼快活的笑声。“新年好,新年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夹杂在阵阵短促刺耳的机关枪射击声中间,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地高声叫喊着,约塞连明白了,这是有人恶作剧地跑到沙包掩体里打机关枪玩。米洛袭击中队营地后,在山上设置了这些沙包掩体,并在里面配备了他自己的人。
    约塞连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这场冒冒失失的恶作剧的受害者。想到自己被害得睡不好觉,还差点给吓成了呜呜咽咽的白痴,他恨得咬牙切齿,不禁火冒三丈。他真想杀掉他们中的一个解解恨。他从来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甚至当他卡住麦克沃特的脖子要掐死他时也没有眼下这么愤怒。机关枪又开火了。“新年好!”的叫喊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从山上飘落下来,听起来就像女巫得意洋洋的狞笑。约塞连伸手抓过他那把零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穿着软拖鞋和工作服冲出帐篷去报仇。他装上一梭子子弹,拉动枪栓,把子弹顶上膛,随后打开保险,准备射击。
    机关枪又从汽车调度场背后一座黑乎乎的小山丘上升起火来,桔红色的曳光弹就像低空俯冲的飞机那样,贴着这片黑乎乎的帐篷顶飞掠而过,差一点削去它们的尖顶,粗野的狂笑声又一次夹杂在短促的射击声中间传了过来。约塞连内心怒火熊熊燃烧:这帮狗杂种,他们是打算要他的命了!他满脸杀气,决心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不顾一切地冲出中队营地,跑过汽车调度场,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脚步咚咚地朝山上跑去。内特利追了上来,诚恳而关切地叫着“约一约!约一约!”恳求约塞连停下来。他抓住约塞连的肩膀,想把他往回拖。约塞连扭身挣脱了他。他又伸出手来想抓住约塞连,约塞连骂了他一声,握紧拳头使足了力气对准内特利那张稚嫩的脸猛击过去。他收回胳膊想再给他一拳,可内特利已经哼了一声倒下去了。他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约塞连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小道往山上冲去。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那挺机关枪。那两个人影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跳了起来。不等他跑到跟前,他们便嘲弄地大笑着逃到夜幕里去了。他到得太晚了,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只留下一圈空无一人的沙包掩体静悄悄地躺在冷清的月光下,他垂头丧气地四下里打量着。远处又传来嘲弄的笑声,附近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折断了。
    约塞连不由得一阵惊喜,赶忙跪下瞄准。他听到沙包另一侧隐隐约的地传来树叶的沙沙声,立刻往那边打了两枪。随即有人朝他还击,他听出了是谁开的枪。
    “是邓巴吗?”他喊道。
    “是约塞连吗?”
    两个人从各自的隐蔽处走了出来,疲倦而失望地拖着枪互相迎上前去,他们在中间的空地上相会了。方才往山坡上的那阵猛冲累得他们俩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这会儿给寒气一吹,两个人不禁微微打起寒战来。
    “狗杂种,”约塞连说,“他们逃走了。”
    “他们害得我要少活十年,”邓巴叫道,“我还以为是米洛那个狗娘养的又来轰炸我们了呢。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害怕过。我真想知道这些狗杂种是谁。”
    “有一个是奈特中士。”
    “我们去杀了他。”邓巴的牙齿在格格打战。“他没有权利这么吓唬我们。”
    约塞连已经不再想杀人了。“我们先去救内特利吧。刚才在山脚下我怕是把他打伤了。”
    但是,虽然约塞连顺着石头上的血迹找到了内特利倒下的地方,小道上却哪儿也没有他的身影。他也没在帐篷里。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得知内特利头天晚上因鼻梁骨被打断而被送进了医院。他们装作病人住进了医院。当他们穿着拖鞋和睡衣,跟着克拉默护士走进病房,来到指定的病床前时,内特利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内特利的鼻梁上贴着一块沉甸甸的石膏,双眼青紫青紫的。约塞连走过去为打他一事向他道歉时,他窘得满脸通红,一再说自己也很抱歉。约塞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几乎不忍心看内特利那被他打得不成形的脸,尽管内特利的那副模样非常滑稽,逗得他直想放声大笑。看到他们俩这种悲悲切切的样子,邓巴在一旁直感到恶心。后来,亨格利-乔背着他那架结构复杂的黑色照相机出人意料地闯了进来,这才给他们三个解了围。
    为了接近约塞连,替他拍几张抚摸达克特护士时的照片,亨格利-乔装成阑尾炎患者住进了医院。可是,他和约塞连一样,很快就失望了。达克特护士已经决定嫁给一个医生——哪个医生都行,因为他们干起本职工作来都很棒——所以在那个将来某一天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人看得见的地方,她是不愿意干那种事的。亨格利-乔又愤怒又沮丧,直到牧师——偏偏是牧师!——被领了进来。牧师穿着一件栗色灯芯绒浴衣,喜气洋洋地笑着,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就像一座小小的灯塔那样闪闪发光。他是因为心口痛来住院的,医生们却认为他是胃胀气并染上了晚期威斯康星疱疹。
    “到底什么是威斯康星疱疹?”约塞连问。
    “这正是医生们想知道的!”牧师自豪地脱口说道,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以前还没有人见过他这么滑稽,这么开心。“世上根本就没有威斯康星疱疹这种病,难道你不明白吗?是我编出来的,我跟医生们做了笔交易。我答应他们,只要他们答应不采取任何治疗措施,等我的威斯康星疱疹消失时,我就会告诉他们的。我以前从来没说过谎。这不是妙极了吗?”
    牧师犯下了罪孽,这可真不错。常识告诉他,撒谎和擅离职守是罪孽。而且,人人都知道,罪孽是邪恶的,邪恶是没有好结果的。
    可是,他却感觉良好,他甚至觉得飘飘然。因此,他顺理成章地断定,撒谎和擅离职守不是罪孽。凭借着转瞬即逝的天赐直觉,牧师一下子掌握住了这种自我开脱的最方便的推理法。他为自己的这一成就而振奋不已。这真是奇妙至极。他认识到,用这种推理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恶习说成美德,把谣言说成真理,把阳痿说成禁欲,把傲慢说成谦卑,把掠夺说成行善,把贼赃说成荣誉,把亵渎神灵说成明智之举,把野蛮暴行说成爱国行为,把淫威说成正义。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这根本不需要开动脑筋,也不需要什么个性。牧师饶有兴致地把各种各样违反习俗的不道德行为在脑子里匆匆过了一遍,而此时内特利正被自己那群疯子似的伙伴团团围在中央。他端坐在床上,又惊又喜,满脸通红。他很得意,也很担心,过一会肯定会有一位正言厉色的军官出现在他们面前,像赶流浪汉似的把他们这一群人全轰出去。然而,没有谁来打搅他们。到了晚上,他们成群结伙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看了一部蹩脚的、场面华丽的好莱坞彩色影片。当他们看完电影成群结伙兴高采烈地回到病房时,那个白色士兵已经在那儿了。邓巴尖叫一声,当时就给吓垮了。
    “他回来了!”邓巴尖叫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约塞连一下子呆住了。邓巴惊恐的尖叫声吓得他浑身瘫软,更叫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又看见了那个他十分熟悉的从头顶到脚趾都裹着石膏、缠着绷带的白色士兵。他不由自主地从喉咙眼里发出一阵古怪的颤音。
    “他回来了!”邓巴又尖叫起来。
    “他回来了!”一个正在发高烧说胡话的病人也下意识地跟着叫了起来。
    病房里登时大乱,简直成了疯人院。一群群的伤病员在走道里东跳西窜,语无伦次地狂呼乱叫,就好像楼里着了火似的。一个只有一只脚的伤员拄着拐杖蹦来蹦去,惊恐万状地到处大声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们这儿失火了吗?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他回来了!”有人对他喊道,“你难道没听见吗?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谁回来了?”另一个人叫道,“他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快起来逃命吧,真见鬼!大家快起来逃命吧!”
    于是所有的人都跳下床,来来回回地从病房的一头往另一头跑。一个刑事调查部的人跳起来找手枪要去打另一个刑事调查部的人,因为那人的胳膊肘碰了他的眼睛,病房里乱作一团。那个发高烧说胡话的病人蹦到走道中间,差点把那个只有一只脚的伤员撞倒:后者一不小心把拐杖的黑色橡皮头拄到了对方的光脚上,压破了他好几个脚趾头,痛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那些痛苦万状的人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着,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踩来踩去,又踩伤了他更多的地方。“他回来了!”人们一边来回跑着一边反反复复地咕哝着这句话,念叨着这句话,或者干脆歇斯底里地喊着这句话。“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克拉默护士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间。她像个警察似的转来转去,竭力想恢复秩序,可是却无能为力,急得她掉下眼泪来。“静一静,请静一静。”她一边粗声粗气地抽泣着,一边徒劳地恳求着人们。牧师的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魂,他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内特利也不明白。他身体贴着约塞连站着,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肘。亨格利-乔也是一样。他握紧瘦骨鳞峋的拳头,疑惑不解地跟在约塞连后面,东瞧瞧西望望,满脸惧色。
 
                                                                 伍迪·艾伦
    汉娜姐妹(剧本节选)
    伍迪艾伦
    内景,汉娜的餐厅,晚间
    这是感恩节的盛宴,餐桌布置得富丽堂皇,蜡烛、插花、水晶器皿、细瓷餐具和银餐具一应俱全。汉娜的孩子们正在餐厅里玩耍,汉娜端着偌大的一盘烤火鸡走进餐厅。霍莉捧着一只带盖的烤锅跟在她后面。背景中传来她们父母的歌声。
    汉娜(对孩子们):小心点,伙计们。(模仿汽车喇叭声)的—的!
    霍莉(同时):噢,你的孩子们真招人爱。(孩子们道别,走出门口。霍莉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天啊,过节的时候最寂寞了。
    汉娜(把火鸡放在餐桌的另一端):哦,真是的。嗯,你明白吗,我正是为了这个,今天才把菲尔·戈梅基请来的。
    姐妹俩说着话,钢琴声中止,传来一阵微弱的掌声,伊凡又唱起另一支歌,歌声传到餐厅已是模糊不清了。
    霍莉(听了汉娜的话作出一副苦相):噢,汉娜!
    汉娜(同时):这事嘛,嗯,谁也难说———
    霍莉(打断她,比划着):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汉娜:他根本不是个一事无成的人。
    霍莉(摇头):噢,他实在是一事无成。
    汉娜(同时,点燃餐桌上一对蜡烛):他是黛西学校的校长呢。
    霍莉:哦,再好不过了!我一见他就想起伊查博德·克莱恩(注2)(用手上下揪动自己喉部的肌肉)他只要一兴奋,喉结就上下跳动。
    汉娜(笑):他比你原先的丈夫要好得多。他有一份好差事。(把火柴递给霍莉)你能点这几支蜡烛吗?他—他也不是用麻醉品的瘾君子。
    霍莉(擦着一根火柴去点燃另一对蜡烛):让我歇会儿吧。
    阿蓓罗(画外):我是不是会打搅……(影片切至阿蓓罗,她手持饮料站在餐厅门道里)姐儿俩的私房话呀?
    霍莉(画外):进来吧。
    摄影机跟拍阿蓓罗走到餐桌旁,她看着汉娜和霍莉点蜡烛。
    阿蓓罗:哦,真不错……(比划着)。因为今天晚上没有让人喜欢的单身男子。
    汉娜(进入画面):哦,听我说……
    霍莉(打断她,挥手把火柴熄灭):我知道。太糟糕啦!
    阿蓓罗(摇摇头):我是说我到处都找了个遍。
    汉娜(戳了戳火鸡,作了个手势):也许阿蓓罗会看上菲尔。他叫菲尔·戈梅基,站在钢琴旁边那个高个儿。
    霍莉无奈地哼了一声,看着姐姐,阿蓓罗喝了一口酒点点头。
    阿蓓罗(指指自己):我吗?啊,对。我见过菲尔了。
    汉娜(看着阿蓓罗,点点头探询地):嗯?
    阿蓓罗:他是个———他长得像伊查博德·克莱恩吗?
    汉娜尖声大笑着走到餐桌的一端,走过开怀大笑的霍莉时,霍莉笑得不住用手指点着她。汉娜仍在笑着,开玩笑地推开霍莉表示声讨的手指。
    阿蓓罗(同时笑着做手势):我喜欢这个比方。这是我喜欢的类型。
    汉娜(摇头,笑):我不信!(走到附近的瓷器柜前)
    阿蓓罗(点头,望着汉娜):不,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他。
    霍莉(同时,又笑又比划):可不,是真的,咱们别灰心啊。
    霍莉继续拿姐姐开心。汉娜拉开一只抽屉,从中取出两只苹果,苹果上用纸做出火鸡头和火鸡尾,递给阿蓓罗。
    霍莉(在餐桌旁摆摆弄弄):汉娜早晚会请几个长得不像伊查博德·克莱恩的男人的。(阿蓓罗动手把“火鸡”苹果放在餐桌上。汉娜不语,又取出两个同样的苹果放在餐桌上。霍莉把一份餐具摆整齐)这个感恩节可赶不上了,你知道。
    汉娜(同时,对刚放好苹果的阿蓓罗):给你。手轻点儿。
    霍莉(继续开心,比划着):也许等圣诞节,新年。今年新年赶不上,也许明年新年。(霍莉忙着说话,汉娜把最后一只“火鸡”苹果递给她,不留神让戳住“火鸡”头尾的牙签刺了她一下,霍莉一惊)噢!
    切入汉娜套房中通向洗手间的短短通道。前景中有一盏落地灯。后景中,艾略特走进洗手间,环顾室内。传来轻柔的钢琴声。
    艾略特(寻找着):一定是在这儿的什么地方。
    他走出洗手间,沿着通道向摄影机走来。
    丽(画外):哦,你知道,我—我喜欢你借给我的那本书。《复活节游行》,对吧?你说得对。它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艾略特:弗雷德里克怎么样?他没有来呀。
    艾略特走进卧室,丽在画外继续说着。摄影机离开了艾略特移过房间掠过挂着镶框画的一面墙、一张有挡板的床、床头柜和台灯,框入丽。她正在拉上窗帘的窗子旁翻看一本书。
    丽(从画外到画内):啊,你了解弗雷德里克。他又闹他的什么情绪了。其实这个星期不错。他,呃,卖掉了他的一幅画。
    艾略特(画外):啊,太棒了。
    丽在房间里走动,摄影机跟拍,她经过另一个拉上窗帘的窗子、一台电视和一张有活动顶板的书桌。她一边和画外的艾略特说话,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书。
    丽:是啊,太棒了,那是他一幅比较好的素描,一幅非常美的裸体画。其实,画的就是我。(笑)要知道,这是挺怪的,一想到自己一丝不挂地陈设在一个陌生人的客厅里,真是挺奇怪的。(丽把手中的书放在书桌上,又拿起另一本。她看着画外的艾略特)嗯,反正也认不出是我,虽说……(停顿)你的脸全红了,艾略特。
    她挺纳闷。镜头移向满面通红的艾略特,跟拍他穿过房间。
    艾略特(跼促地笑笑):真的吗?那么,还有什么?你—你怎么样?
    丽(画外):噢,我不知道。我的失业金快用完了。嗯,我本来想用最后一点储蓄在哥伦比亚大学上几门课的。
    艾略特揪开墙上挂的帷幕,现出一台立体声唱机和几张唱片。
    艾略特(看看画外的丽):想上什么课呢……?
    丽(画外):我也说不准。
    艾略特从唱机架子里面摸出一瓶抗组织胺,镜头移回丽,她捧着一本书坐在床上。
    丽:也许是社会学或者心理学。我总觉着我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
    艾略特(走到丽跟前,坐在脚凳上,手抓着抗组织胺药瓶比划着):碰巧,我,我常遇上要进行室内装修的客户。也许有人会一会有兴趣买几幅画。我能,我能给你打电话吗?(不自在地咯咯笑着)
    丽:当然可以。(接过艾略特手里的药瓶)你知道,呃,要能卖出画去,弗雷德里克可真是领情啊。(她咯咯地笑起来,艾略特也笑)
    汉娜(画外):嗨,伙计们!(艾略特听到妻子的声音转过头去)晚饭好了。(汉娜啃着一根胡萝卜走进卧室,摄影机跟拍她向他们走去)
    丽(画外):太好了。
    汉娜(同时):你看上去真美。
    丽(画外):得了吧。
    汉娜(站在艾略特和丽旁):她看上去真美,对吗?(他点头同意)
    丽:我迎头碰上了你的……前夫,就是前两天在大街上碰上的。
    汉娜(咬一口胡罗卜):噢,真的?
    丽(比划着):他,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疯。他正要去验血。(笑,艾略特也跟着笑)
    汉娜(一愕):天啊,米基真是个疑病症。他要真的得了病,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才好呢?
    艾略特(起立):咱也去吃饭吧,好吗?(汉娜表示同意)
    丽(站起来):好主意。
    (切入)
    内景,餐厅,晚间
    大家围坐在感恩节晚餐的餐桌旁。霍莉、丽、诺尔玛和汉娜面对镜头。艾略特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人座位上,汉娜和伊凡分坐在他两边,阿蓓罗坐在伊凡的另一边。从阿蓓罗开始,其他客人都背对镜头而坐。餐桌上堆满了食物、装饰花和蜡烛。孩子们坐在背景中另一张小桌子上,一个女仆正给他们分火鸡。大家边吃边谈,十分自在安闲。
    伊凡(用银餐具敲敲玻璃杯):请注意,女士们、先生们……
    霍莉(做个怪相):爸。(伊凡继续敲杯子)爸……(丽在一旁帮腔)爸!
    伊凡(还在敲):不。请注意……
    霍莉:我饿坏了!(她无可奈何地放下刀叉。丽悄声一笑。诺尔玛闻声看看霍莉和丽。大家都知道这一套又来了)
    伊凡(继续敲着):……祝酒词!我发表祝酒词。
    汉娜(笑着伸手越过桌面去够伊凡的酒杯):把他的酒拿掉!
    伊凡:我发表祝酒词。你们都知道这顿丰美的感恩节盛餐都是……(霍莉笑,丽听到后看了她一眼。汉娜很窘迫,用双手掩面。丽和其他的客人放下手中的刀叉倾听伊凡讲话)由汉娜……一手准备的。
    汉娜(窘迫地用手指做了一个V字形(注3),谦逊地指指女仆):嗯,还靠玛维斯……帮忙。
    诺尔玛听见丽和霍莉在笑,瞪了她们一眼,制止她们。
    艾略特搂住汉娜,亲热地把她拢到身边亲亲她的面颊。她也抱抱他。
    汉娜(偎依着艾略特,面对众人):霍莉和阿蓓罗,谢谢你们帮忙。
    女仆玛维斯端着几只托盘离开餐厅,众人开始欢呼鼓掌。霍莉扬起餐巾朝阿蓓罗挥舞,然后举起酒杯。
    伊凡(在嘈杂的背景音响上):不,全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霍莉(同时,向她的朋友致意):阿蓓罗,阿蓓罗!
    汉娜(同时,打着手势):我干是千了……忙乎了一整天哪。
    伊几(同时,举起酒杯):为她干杯,我们大家为她这一年来的了不起的成就干杯……她十分成功地演出了《玩偶之家》!
    众人继续欢呼,向汉娜致意。她感动地笑着,但很不好意思。
    诺尔玛(笑着):呀———!我也演过娜拉。我真不情愿告诉你们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诺尔玛的话使众人安静下来,喝着各自杯中的酒。丽和霍莉忍不住想笑。玛维斯走进餐厅为孩子们添菜)现在,我认为就是易卜生也会为我们的汉娜感到骄傲。
    诺尔玛向女儿致意,众人纷纷仿效。又是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汉娜见状咯咯笑着。阿蓓罗和诺尔玛高声怂恿她致答。
    汉娜(环视餐桌,众人安静下来,有几个人呷酒):我不知该怎么说。哦,不,我只是说,我是很幸运、很幸运的。有了孩子以后,我决定不再做事,而只是,你们明白,全心全意顾家,我也过得非常、非常幸福(轻轻地用拳头击了一下桌面)但是……我始终有个默默的愿望,盼着也许会有一个宝贵的机会诱使我回到舞台上去……(伊凡点告赞许)哪怕是很短的时间也好。现在我的这个愿望实现了,我又可以回头去做最使我感到快活的事了。(汉娜温柔地握起艾略特的一只手,环视着餐桌周围的亲友。他也捏捏她的肩膝,同样温柔地咯咯笑起来)
    伊凡(笑):讲得好!讲得好!
    仍然感到窘迫的汉娜低头望着一只碟子。众人再次鼓掌、致意、饮酒,热烈地向她祝贺。
    (切入)


                                                                              乔纳森.弗兰岑
     父亲之脑
    (《如何独处》节选)
    乔纳森.弗兰岑
    同年感恩节,我和家母及妻子带他离开养护中心,开我的沃尔沃旅行车载他和一部轮椅回家。他已经十个月没回家了。如果家母期待他露出令人满足的喜悦之情,那她一定很失望;场所的变化不再能打动家父,一如无法打动一岁小孩。我们坐在壁炉旁,并且,出于有欠考虑的恶习,给一个或许对其他一切一无所知却深知自己是多么令人伤感的摄影主题而一脸不悦的男人拍了照片。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糟糕透顶:父亲歪坐在轮椅上,宛如松绳的木偶,直眉瞪眼,嘴角下垂,在闪光灯下一片模糊的眼镜几乎要从鼻子上掉落;母亲的脸像一张面具,显现控制得宜的绝望;妻子和我露出紧张而怪异的笑,伸手触摸父亲。
    晚餐时母亲铺了条浴巾在父亲身上,把他的火鸡切成小块。她一直问他在家里吃感恩节晚餐开不开心。他沉默以对,移开视线,有时微微耸耸肩。哥哥们来电祝他佳节愉快;这时,出人意料地,他露出微笑,发出诚恳的声音,能够回答简单的问题,还谢谢他们打电话来。
    这一晚算是典型的阿兹海默症之夜。因为孩童很早就学会了社交礼仪,阿兹海默症患者在记忆损毁后很久,仍保有表现礼貌和含糊说出亲切词语的能力。父亲能(勉强)应付哥哥们的节日贺电并不足为奇。
    但想想接下来,晚餐后,在养护中心外面发生的事情。当妻子跑进去拿老人椅时,父亲坐在我身边,打量着他即将再次进入的机构的门。“与其非得回来,”他用清楚、有力的声音告诉我,“不如不要离开。”这不是语意含糊的句子;它完全符合眼前的情况,强烈暗示他察觉到更大的困境,也能够连接过去和未来。
    他在请求免去自己被重新拖向意识和记忆的痛苦。当然,感恩节隔天早上,以及其余我们探访的日子,他就跟之前一样疯癫,话语是胡乱拼凑的音节,身体像躁动不安的连枷。
    在大卫·申克心目中,阿兹海默症提供的最重要的“意义之窗”在于它减缓了死亡的速度。申克将阿兹海默症比作棱柱体,将死亡折射成一道各部分原本紧密结合的光谱—自主权之死、记忆之死、自觉之死、性格之死、肉体之死,他同意对阿兹海默症最常见的形容:它特有的悲伤与战栗,源于受害者的“自我”在肉体死亡之前很早就已凋敝。
    这在我看来大部分正确。在家父心跳停止之前,我已为他哀悼多年。然而,在我思考他的故事时,我不禁怀疑那种种死亡能否真的被那样分割,对于自我这把交椅,记忆和意识究竟有无这么稳固的所有权。在他丧失所谓的“自我”两年后,我仍无法停止寻找意义,也一直在寻得意义。
    他显然十分顽强的意志力尤其令我吃惊。我不由得相信,当他在养护中心外勉力振作,向我提出那个请求时,他是在运用身体某种残余的自律,某种保存于意识和记忆之下的精神力。我也不得不相信,他隔天早上的崩溃,一如住院第一晚的崩溃,是彻底弃绝那股意志力所致,是放手,是在面对难以忍受的情绪时,欣然接受了疯狂。虽然我们可以确定他衰退的起点(意识完整、精神健全)和终点(遗忘与死亡),但他的大脑绝非一部不可阻挡地渐趋发狂的计算装置。尽管阿兹海默症的退化过程理应呈现这样稳定的向下趋势:
    我看父亲的衰退却像这样:
    我怀疑,他勉力支撑自己的时间要长过他似乎有可供支撑的必要神经元的时间。然后他崩溃、衰老得比他的病状理应导致的还要厉害,而他选择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处于低潮。他想要的(早年是回避,晚年是放手)是他之所以为他所必需。而我想要的(父亲的脑不是关于肉的故事),则是我选择记住和重述的内容所必需。
    我讲出口的故事之一—为了饶恕自己对他的病况长久浑然未觉—是他下定决心隐瞒病情,并且在出奇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以坚强的性格达成所愿。我母亲以往也曾发誓事实就是如此。他骗不了与他共同生活的女人,无论他怎么欺侮她,但只要有儿子在镇上,或家里有客人在,他就会好端端的。我在母亲手术期间与他同住时的谜,真正的解答或许不是我糊涂,而是他发挥了强韧的意志力。
    在那个糟透了的感恩节过后,当我们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家,我便协助母亲整理他的书桌。(那就像你整理小孩或死者的书桌一样自由。)我们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他为了对抗遗忘而在暗地里做了小小的努力的证据。那是一扎纸,他在上面写了孩子们的地址,每张写一个,同样的地址写了好几张。他还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他长子和次子的生日—“鲍伯:1-13-48”和“汤姆:10-15-50”—然后,在试着回想我的(1959年8月17日)时,他用橡皮擦擦过月和日,再依据我两个哥哥的日期做了猜测:“乔:10-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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