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那些年,惯例大年二十九或三十回家:好在上海和无锡近,车票怎么都买得到。 如果年二十九回家,就来得及好好吃一顿。我爸开车接上我,先问我: “要不要吃馄饨和汤包?” “要!” 一笼汤包,一碗馄饨白汤加辣,吃得嘴都黏住了,回家了。 我妈预先备好了吃的,等我回家,“快先来碗鸡汤!”我推辞,“吃过馄饨了”,我妈就有些不乐意: “到家总先去吃馄饨——哦哟,我做的菜还不如馄饨好吃!” 到家第一天,惯例要嘘寒问暖。带回来的衣服都换下了,洗;家里自有我以前的衣服,换上。这么一来,我妈才满意:仿佛这才是过年了。 如果来得及,年二十九和三十,就得陪着去菜市场: 买白切牛肉(红曲煮好的)、买羊糕肉(凝冻的冷羊肉)、买酒酿(即醪糟,用来做酒酿圆子)、买黄豆芽(不知道为啥,我们那里很流行吃黄豆芽配百叶结,祭祖宗时尤其要吃),买虾,买榨菜,买黑木耳,买胡萝卜,买青椒,买芹菜,买豆腐干,买百叶。顺便跟那些菜贩们一一道别: 还不回去过年呀? 今天做完,这就回去了! 那么新年见! 好好,新年见! 买许多卤菜熟食。过年了,店主也豪迈。买猪头肉,白送俩猪耳朵。买红卤肠,白送鸡肝。 早点卖完我就收了! 忙啊?回老家啊? 不忙!就是去打麻将! 年三十那天,我常看着长辈们从早上便开始忙。最早是外婆在厨房指挥,后来外婆年纪大了,就都是我爸妈做了。 年夜饭不讲贵,但要敦厚、肥硕、浓油赤酱、甜。 大青鱼的鱼头汤在锅里熬着;红烧蹄髈得炖到酥烂;卤牛肉、烧鸡要切片切段儿;要预备酒酿圆子煮年糕。 我小时候,过年时,我爸单位会分一条大青鱼。过年了,我爸负责把青鱼或鲢鱼头切开,起锅热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鱼头下锅,“沙啦”一声大响,水油并作,香味被烫出来;煎着,看好火候,等鱼焦黄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黄酒,加葱段与生姜片,闷住锅,慢慢熬,起锅前不久才放盐,不然汤不白…… 上了桌,年夜饭大概是:卤牛肉、松花蛋、炒虾仁、黄豆芽炒百叶、糖醋排骨、藕丝毛豆、红烧蹄髈、八宝饭、鸡汤……现在想起来,一半是黄绿色,一半是红色:浓油赤酱的红。 后来条件好了,年夜饭餐桌上就多了炒花生,海蜇、熏鱼、脆鳝、白切羊羔肉蘸点辣子。百叶包、蛋饺、炸春卷、红焖虾,用我爸的话说,就是“实在”的菜。 年夜饭通常会吃得很长,五点多上桌,拖拖拉拉的吃。我爸要喝酒,吃得慢,用我妈话说就是“前三灶吃到后三灶”。经常到七点多,汤凉了,我妈再回炉热一热。春节晚会开始,一般是边喝鸡汤泡饭或面,边举家看电视。 外婆以前喜欢边嗑瓜子和剥花生看,后来牙口差了些,改吃软水果糖了。 我妈总是让我们把年夜饭几道汤喝掉,大菜和凉菜倒无妨,可以在年初一、二几天用来做杂烩菜,下粥下饭。 大年夜,厚实肥甘的年夜饭,频响的电话和短信,眼花缭乱大闹大跳的春节晚会,漫天烟花,总是热闹厚实肥甘。 到年初一,大家都还睡着,只有早起的小孩子在外面玩甩炮,吃稀饭年糕汤圆,就觉得清白洁净爽快。然后就是一整天心无挂碍,没心没肺高高兴兴见人就喊“过年好”。 年夜饭岁岁年年相似,所以过年的时候,总是能多少回到小时候,什么都不必细考虑的时节去。 大年初一,早饭是酒酿圆子年糕、稀饭年糕,配上自家腌的萝卜干,求的是步步登高,团团圆圆。多幸福,少是非。 年初一,照例是没有亲戚来的,到黄昏,大家就把年夜饭剩下的菜,做成了咸泡饭:冷饭和冷汤,倒一锅里;切点青菜,就开始熬: 炖咸泡饭时,隔夜饭好些:盖隔夜饭比刚出锅白饭少点水分,更弹更韧,而且耐得久,饭却没烂,甚至还挺入味。拿些虾仁干——当地话叫开洋——下一点儿在泡饭里,很提味。一碗咸泡饭在手,热气腾腾,都不用就菜就汤,呼噜呼噜,捧着就吃——也搭配十香菜。 十香菜,本地其他人是不做的,这手艺是我太婆传下来的,可能来自北方。说来容易:就是黑木耳、胡萝卜、豆腐干、芹菜、榨菜、青椒切丝,和豆芽菜一起炒。我外婆喜欢炒得咸一点,可以下白粥。吃罢十香菜,这一年就十全十美,而且不杀生,观世音菩萨也不怪罪了。 现在想起来,年初一的下午总是最安静的。那会儿该睡的睡,该打牌的打牌;我就自己躲在房间里,看重播春晚,或记录片——那个氛围下看纪录片,特别有感觉。 初二初三,就得下乡拜亲戚了。 乡下开宴席,惯例请师傅来,在院子里支起锅子做菜,喧腾热辣,乒乒乓乓。父亲跟叔叔们聊天,母亲和阿姨们拉家常,磕瓜子、花生和糖果。来探亲的远房亲戚中,年轻的姑娘红着双手,提着开水为一家家长辈泡茶,一被人夸美貌就红起脸来,转身跑了。 乡间土菜,都不甚精细,但肥厚重味,气势庞大。菜式与城里差不多,就是分量大。到吃时,大师傅们被请到桌旁,上酒上汤,吃自己做的饭食。别人敬烟,夸他菜做得好,他便将烟别上耳朵,哈哈大笑。 天色暗下来,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两两地散了,男人们喝得有些醉,红着脸拿着酒去隔壁串门。隔壁家还没吃完的,听见人敲门赶紧开,各自拍肩欢笑,说起又一年不见的想念。各家门前挂了灯,怕喝醉了的汉子们摔着。女人们在房间里收拾了桌子,便开始打牌。孩子们这时有些已累了,蹲在妈妈膝上看打牌的也有,在沙发上睡着的也有。有些不甘寂寞,从后门跑去河旁。就听见远远的一片鹅叫声。 近了午夜,主人家把消夜摆上桌来。宴席没用上的菜,简单整治一下出来,淡一些的茶,用鸡汤下的粥,以及些甜点面食。小孩子们不知饥饱,看见甜点就扑了过去。男人女人们则相当矜持斯文的喝起了汤和粥,并且各自慨叹着。酒量是不行啦,这个年纪多喝点汤身体才能好。你看我这不,胖成猪了。哎呀,胖才好呢,有福嘛。吃完了这顿,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间去睡了。 但也就是那几天,会觉出累来。 大概,刚回家那两天是最舒服的,久别重逢,格外欢热。 从年夜饭热闹到年初三,被爸妈牵着,这里走那里走见了太多亲戚,说了太多话,喧腾得有些累了。 本来人不在故乡时,会想念得不行;真回来了,都看过了,就觉得还是年初一下午,自己坐着看纪录片那会儿,最安静舒适了。 这时就有些觉得,想家的劲头过了,该走了。 年初四初五,四处走几趟稍微远房一点的亲友回家应该吃炸春卷。春卷皮包了豆沙和芝麻,往油里一落,滋沥沥作响,面皮由白变黄,香味就出来了。这几天也有点吃伤了,在家坐着,也开始被我妈指挥了:“也别就坐着呀,来帮忙!” 免不了又要劝妈,“这个旧的么扔了好嘞,我给你买新的。”“不要不要,还挺好使的!” 到年初五,就该上街去溜达了,去菜市场买些新鲜菜来。 回家过年的诸位,也有些回来开铺子了。大家小别数日,都无比惊喜,彼此道: 新年好! 恭喜发财! 于是,一年又开始了。 我那时,惯例是年初六初七回上海。其实我这样的自由撰稿人,也不用上班,就在家待到正月十五也没事。只是觉得,在家呆太舒服了,吃太好了,会有一种从此离不开的沉溺感——颇像红豆沙年糕,吃得黏甜,吃完犯困,只想睡觉。 于是回到上海去,在自己的房间里,拾掇一下,行,又要开始精神抖擞地干活了。去跟便利店的阿婆们打声招呼,送点新年小礼物,又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但也从那时候起,又开始想念故乡了。 大概就这么个过程吧: 没回家时,想;回去头两天,高兴;过两天,觉得甜黏到无力,舒服嘈杂得有些起不来;于是再离家回到自己独立的住处,然后重新开始想家。 之后离开了上海,也惯例是每年这个流程。 然后,去年至今,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我连续第二年,不在家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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