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南方周末

一家看似寻常的化妆品面膜厂内，研发人员自建实验室研究减肥配方，白纸胶带包裹的“司美格鲁肽”原料随即变身网红减肥产品——伪装成化妆品的注射液，灌入琥珀色小瓶罐，一下生产线就被各地代理商哄抢。

2023年5月9日，浙江省诸暨市公安局食药环知森大队大队长赵桢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全国首例非法研发、生产、销售含有“司美格鲁肽”成分的假药案已宣告侦破，涉案金额超过1亿元。

司美格鲁肽原本是一种用于治疗2型糖尿病的药物，由于具有减重效果，于2022年6月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作为减肥药上市。彼时，约有70%的美国成年人深受肥胖或超重困扰，美国FDA为其使用的标题是“2014年以来获批的首款减肥新药”，宣告司美格鲁肽确实是相对安全有效的。

尽管司美格鲁肽尚未被国内药监部门批准用于减肥，相关临床试验还在进行之中，但一些消费者已将司美格鲁肽视为“不用运动就能瘦”的“暴瘦针”，在各大社交平台讨论度颇高。符合条件的糖尿病患者可以在医院或者京东电商平台购买该处方药，规格为1毫克剂量、3毫升每支的司美格鲁肽注射液自费价格约为1200元。这也引起不法分子的关注，试图通过制假售假的方式牟取暴利。赵桢表示，初步查明，这个团伙有专员从事“原料研发+生产制造+包装销售+品牌营造”，全链条造假、隐蔽性强、危害性大，这类含有司美格鲁肽的假药产品通过各级代理流入到全国二十多个省份。“目前已有13人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相关生产、销售数据仍在梳理，本案在进一步侦办中。”

1 “AB轻盈素”现非法行医案

南方周末记者看到，警方扣押样品包装外壳为鲜红色，名字为“ANSWER BEAUTY轻盈组合”（业内简称为“AB轻盈素”），内含琥珀色的两个小瓶，一瓶是100毫克的“轻盈冻干粉”，另一瓶是2毫升的“溶媒液”，主要是水和氯化钠。

从外包装看，这款产品很像化妆品，并以中文、韩文标注的样品使用方法：使用者需将冻干粉和溶媒液混合，然后涂抹于皮肤。不过，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实际操作中，医美从业者都是将混合的液体通过注射打入人体，以达到减肥效果。

“AB轻盈素”引发警方注意，源自2023年1月起，浙江省诸暨市市场监管局、诸暨市卫健局等部门对医疗美容行业的专项排查整治，对登记在册的医美机构进行地毯式检查。

“我们接到线报，联合诸暨市卫健局突击检查了一些涉嫌非法行医的‘黑诊所’，疑似在居民楼、会所等隐蔽场所注射医美产品，并提供上门服务。”诸暨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行政执法队中队长应晓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此过程中，他们发现在诸暨当地三起独立的案件中，3名不同的犯罪嫌疑人均使用一款叫做“AB轻盈素”的产品。

“我们仔细核对了该产品的化妆品资质，发现它外包装上的化妆品备案号在国内未经审批，连标注的总经销商也是没有正式办理过营业执照的公司。”应晓翔介绍。该产品具有减肥效果，又是注射方式给药，明显不符合化妆品使用方法。诸暨市市场监督管理局根据经验判断，该产品可能和当下最热门的网红减肥药“司美格鲁肽”有关。

绍兴市食品药品检验研究院的报告证实了应晓翔的猜想：从液相色谱检验项目来看，送检样品“检出与司美格鲁肽参照物保留时间相同的色谱波峰”。应晓翔解释，这就意味着“AB轻盈素”含有和司美格鲁肽原料相同的成分。

结合其外包装表面的“化妆品”及实际操作中“药品”的宣传、使用方式的综合考量，经绍兴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认定，“AB轻盈素”已违反药品管理法第九十八条中“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为假药：以非药品冒充药品或者以他种药品冒充此种药品”。

药品管理法规定，假药的情形还包括这三种：药品所含成分与国家药品标准规定的成分不符，变质的药品，药品所标明的适应症或者功能主治超出规定范围。刑法第一百四十二条之一规定，违反药品管理法规，出现未取得药品相关批准证明文件生产、进口药品或者明知是上述药品而销售的，足以严重危害人体健康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相关医美从业者可能涉嫌销售、使用假药。诸暨市市场监管局随后将相关案件移交给诸暨市公安局食药环知森大队，揭开了一条环环相扣的假药产业链条。

2 工厂隐秘，“暗门背后还有两道门”

顺着“AB轻盈素”的买卖线索，一家位于江苏的网店进入警方视线。这是一家涉案产品的较为头部的大代理商。“我们发现卖给美容院或者其他下线的约有六千多盒‘AB轻盈素’，涉案金额近200万元。”办案民警冯昱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在电商平台上，5名犯罪嫌疑人控制6家售卖“AB轻盈素”的网店，销量排名靠前，“销售很火爆，有时（消费者）购买还要搭配着不畅销的产品买，甚至仿冒这个假货的假货也出现在市场上。”

而且，“AB轻盈素”或非常类似的产品评价栏中，总能看到一些重复评论“反馈特别好”“没有任何副作用”“比美容院便宜多了”。

2月下旬，警方将该网店涉案人员全部抓获，查获涉案“AB轻盈素”产品七百余份，与此同时，顺藤摸瓜，找出背后供货的生产厂家——一家位于华南地区的化妆品厂，以家族成员为纽带，各有专业分工。企查查平台显示，这家化妆品公司成立于2011年，注册资本50万元，注册地址在一个郊区的村镇上，人员规模少于50人，目前营业状态为在营，主营范围仅仅是：化妆品及卫生用品批发，化妆品及卫生用品零售，化妆品制造，其他日用化学产品制造（监控化学品、危险化学品除外），肥皂及合成洗涤剂制造，清洁用品批发。

负责现场抓捕的食药环知森大队副大队长惠建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警方也担心抓了大代理商后，引起生产厂家的警觉，所以多方收集其犯罪证据，充分部署后才决定收网。

现实比警方料想得更困难。3月下旬，诸暨警方正要实施围厂抓捕时，负责研发“司美格鲁肽”假药的关键涉案人员汤某军恰好从厂里出来，正欲打车。为了不惊动厂内人员，警方等汤某军出行五六公里后，才将其抓获归案。

真正的挑战来自工厂内部。警方进场后发现，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化妆品厂，虽然地上有“AB轻盈素”的包装材料，但是最关键的证据——司美格鲁肽原料和注射液并不在目光可及处，工厂负责人之一的汤某桥更是拒不承认私自研发、生产、销售含有“司美格鲁肽”成分的药物。

不是所有工人都知晓具体生产情况，庆幸的是，一名工人指认了工厂的另一幢小楼实验室内确有生产涉案产品。

即便如此，惠建超在楼里打转了十分钟左右才找到一处装有密码锁的暗门，“暗门背后还有两道门”，进门后才是“司美格鲁肽”成分药物的“实验室”。

警方现场查获“AB轻盈素”产品1.6万余瓶，机器设备二十余台，总价值近百万元，还有存放在最隐蔽处的司美格鲁肽原料粉末，每克售价高达1.3万-1.5万元。这种原料或医药中间体可在市场的公开渠道购得，但要获得与原研药纯度、质地、技术类似的原料很困难。

“‘AB轻盈素’的生产核心就是拿到含有司美格鲁肽的原料，不法分子再通过一些化工材料和配比制成，而所谓冻干技术是化妆品行业比较常见的粗糙工艺。”参与了抓捕行动和现场查封的冯昱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在国内，司美格鲁肽的药品上市许可持有人是跨国药企诺和诺德，药品管理法规定，上市许可持有人可以自行生产药品，也可以委托符合条件的药品生产企业生产。而该化妆品厂并非被委托生产的企业，更无研发、生产、销售司美格鲁肽的药品相关资质。

3 案发后，仍有“AB轻盈素”在售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国家药监局药物临床试验登记与信息平台发现，截至5月10日，关于司美格鲁肽“体重管理”适应症的3期临床试验仍在进行之中，试验申请方是原研药企诺和诺德，试验方向是司美格鲁肽口服制剂50mg每日一次在中国超重或肥胖成人中的疗效和安全性。

“（在中国）已经获批的司美格鲁肽是1.0毫克剂量，用于治疗二型糖尿病，和生理减重的剂量并不相同，所以需要再做一个临床研究。”4月14日，在中国糖尿病和代谢性疾病药物器械研发创新大会上，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内分泌科主任纪立农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同时他也是前述临床试验的主要研究者。纪立农表示，有的人想通过司美格鲁肽达到减肥的目的，都跑到医院来开药，和糖尿病患者“抢药”。他提醒，临床上超适应症使用司美格鲁肽注射液，是需要得到院方批准、医生指导使用处方药和随访的，在网上购药或者托人买药可能会有比较高的风险。

“事实上，除了盲目用药本身可能引起的风险，药品运输、保管过程中可能发生的质量变化同样值得重视。”冯昱介绍，“司美格鲁肽”需要2℃至8℃冷藏保存，流入市场的非法减肥注射剂，如果储存条件不严格，不仅减弱效果，甚至会加重副作用。

司美格鲁肽的常见副作用包括恶心、呕吐、腹泻等胃肠道反应，以及注射部位反应，如注射部位皮疹、红斑。

冯昱结合同类型销售假药案的侦办情况介绍，不法分子之所以铤而走险售卖假药，除了受暴利驱使，还因为他们存在侥幸心理且法治意识淡薄。“很多假药并不会致人死亡，实践中多适用轻刑、缓刑甚至仅适用罚金等附加刑，难以起到惩戒震慑作用，不少不法分子都是累犯，有的在缓刑期或取保候审期间仍继续卖假药。”

警方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案件材料显示，前述汤某桥正是由于非法生产销售肉毒素处于缓刑期间。诸暨警方在化妆品厂查获的那批非法产品，“司美格鲁肽”含量较低，含有两小瓶的一组“AB轻盈素”生产成本约为30元，出厂价170元/组，卖给大代理商为340元/组，各级代理商层层加价后，到终端消费者手上，价格可能已经翻了50倍。

值得警惕的是，5月10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在电商平台检索，依旧发现有“AB轻盈素”和外表相似的产品在售，价格为每组150-300元左右。在小红书平台输入“AB轻盈素”，随即跳出许多相关词，诸如“怎么打”“减肥”“保存方法”“打了后大姨妈不来了”等。

（南方周末记者海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