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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谦慎:我所认识的充和先生 | 张充和逝世周年纪念
日期:2016/7/6 9:56:56 人气:3436
    白谦慎 林梢青 
    张充和先生曾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写字没有什么,就是要遵从传统来的那一套。现在许多    的书法,她都不懂了。
    这种以书法传递的古典情趣,沿续到晚辈白谦慎的身上。
    一年前(北京时间2015年6月18日),张充和先生在美国康州家中去世,享年102岁。当时,     白谦慎要到浙江大学报到,未能参加在耶鲁大学举办的追思会,这使他深感遗憾。与充和先     生相识的26年时光里,留下的不仅是今时渐已远去的古典风雅,还有先生不为人知的俏皮与    洒脱。
    上世纪80年代出国之前,白谦慎在国内书法界已颇为活跃,但若不是遇到张充和,他不会进     入耶鲁大学艺术史系,也不曾想过要专治中国书法史。
    在张先生去世前的两个星期,白谦慎开车去见了她最后两面。那时,她睡得越来越长,醒来     时也不再记得他。他珍藏好先生最后几年的照片,    让记忆里的充和先生,始终是那样的清雅。
    治学时的严谨,流露在对老师的情感表达中,也是一种克制与低调。张充和先生去世后的这    一年里,白谦慎将《张充和诗文集》编辑完毕,本月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他   曾在文章里说,他写的书也好,文章也好,都是给有心人看的。对充和先生的回忆亦是如此    ——他愿意和喜欢充和先生的人们聊聊他所了解的前辈,但不必过度渲染和发挥。

                        ▲ 2004年白谦慎教授陪张充和先生游太湖时所摄
                        白谦慎:我所认识的充和先生
    *以下文字由白谦慎教授口述
    ART一点 团队整理出品
    一
    1988年8月,我还在美国罗格斯大学读比较政治学博士,到华盛顿拜访傅申先生(著名艺术      史学者、鉴定家),他见我喜欢写小楷,说给我看一个人的小楷,那是张先生八十年代为耶    鲁大学梅花展图录抄写的参考书目。我一看,书法夹在英文中间,字特别小,错落有致,很     清雅,这个人写的字格调怎么这么高?就这样知道了张充和的名字。
    我当时读书学费全免,生活费则需要自己打工。我就到本校东亚系申请当书法课的助教。东     亚系的文学教授李培德(Peter Li)是李方桂先生(著名语言学家)之子,说他干妈也喜欢     写字,她叫张充和。原来李方桂和张充和是好朋友。当时我给《中国书法》杂志写文章,介     绍海外和港台书画界的情况。1988年底,我向李教授要了张先生的地址,写信给她,希望来     年春天去拜访,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
    没想到还没去拜访,次年3月5日,在罗格斯大学举办的纪念李方桂先生的学术研讨会上,我     就见到了她。张先生个子不大,依稀记得穿着旗袍。研讨会名字是我用隶书写的,我给她看    ,她说不错不错,Peter讲过你,欢迎你来访。
    1989年4月开始,国内不太安定,海外学子的心境同样动荡,所以直到9月4日我才去拜访她      。她就住在耶鲁大学旁边,从罗格斯大学到耶鲁,开车两个小时左右。
    到她家后,她给我看了一些她的师友写的字和她自己的小楷。我发现墙上有一张她画的山水,上面有方名章刻得很好,就问是谁刻的,她说是乔大壮先生(近代词人、篆刻家)在重庆的时候为她刻的,可惜丢掉了。我就量了尺寸,要了一个复印件,为她摹刻了一个。10月8日收到印章后,张先生写信给我,说“形神俱似”。(我们一共通过五、六次信,其中一封是毛笔,熟悉以后就通电话了)。为了感谢我为她摹印,她送我一本饶宗颐先生(学界泰斗,香港中文大学荣休教授)的《睎周集》。1970年饶先生应傅汉思教授之邀到耶鲁大学讲学一年,期间所填127 首词,张充和全部用小楷抄录,饶先生印成了精美的集子。


                       ▲《睎周集》中张充和的书法

    收到这本书后,我打电话给她,表示感谢,顺便也提到自己准备转行。当时我的比较政治学博士课程已快念完,但不想再从事这方面研究,计划转去图书馆学系。电话那头,张先生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你想不想到耶鲁大学来读艺术史系,你若愿意,我会郑重推荐。”谁会想到,改变我命运的机缘,竟来得如此突然。
    张先生和我后来的老师班宗华(耶鲁大学艺术史系教授)是老朋友。她对班先生说,你的学生都是搞绘画的,我给你推荐一个研究书法的。班先生是方闻教授(著名艺术史学者)的学生,对书法特别有兴趣。当他知道王方宇先生(著名收藏家、八大山人研究权威专家)也认识我,就请他也帮我写了一封推荐信。在这两位老先生和罗格斯大学教授的推荐下,我顺利进入耶鲁艺术史系,那是1990年。
    刚进耶鲁,班宗华和王方宇先生合作策划的八大山人书画展就开幕了,正是这个展览最终把我引向了傅山。在导师建议下,我参加了八大山人国际学术讨论会并发言。后来在发言稿的基础上我写了第一篇书法史的长文,讨论八大山人晚年书法如何受到金石学的影响。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现傅山和清初学术风气的转型关系更明显,就决定以傅山为博士论文选题。讨论会召开期间,我负责接待北京故宫的刘九庵先生和教育部高等教育研究院的汪世清先生。1992年回国收集傅山资料,我去拜访刘先生,他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香港收藏家叶承耀医生藏了一批傅山的信札。那时我父亲正好在香港工作,我去探亲时,顺道拜访了叶医生。当时人们都不知道这批信札是写给谁的,我考证出来了,是写给仕清官员魏一鳌的。这些信札是极为重要的傅山研究资料,我在此基础上写了长文《傅山与魏一鳌——清初明遗民与仕清汉族官员关系的个案研究》,这是我的傅山研究项目发表的第一篇论文。

▲  2015年,白谦慎教授在三联书店主讲“书店里的大学公开第五季:从傅山到吴大澂”。
    进耶鲁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张充和推荐进耶鲁的,怕自己表现不够好,影响她的声誉。1995年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后,打电话告诉她,她很高兴。过了一些日子,我要搬家了,她打电话给我,说小白你过来,有个事。我去的时候,见桌上放着四大本《草字编》,她特地托人从香港买来的,扉页上用毛笔题了字送给我,署名下特地钤了那方我为她摹刻的名章。

                        ▲ 张充和赠《草字编》扉页
    二
    张先生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她喜欢植物,这和她从小生活在乡下、熟悉植物有关。她美国家中的花园里,种了两样在美国很难见到的植物——葫芦和竹子。她把小竹林栽得像个小屋,有个入口可以进去小坐。在美国种竹子,邻居会有些担心,因为竹子长得快,会乱窜,所以种之前要先在地底下埋一圈铁皮。她还爱收集石头,阳台上和窗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石头,这也是中国文人的传统。
    张先生动手能力也强,喜欢琢磨小东西,做演戏的服装、做道具、做各种小盒子装她收藏的墨。她的厨艺也不错,九十年代我曾在她家里用过两、三次餐。她会做一种像皮蛋一样的鸡蛋,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总之,张先生是一个喜欢把生活搞得很精致的人。在美国,教授属中产阶级,经济上谈不上富裕,生活也比较简单,这和她小时候优越的生活条件很不一样。但她一直很注重生活的质量和情趣,不富贵但高雅。她的衣饰并不华丽,但总很得体,能够很完美地展现她的风度. 

                        ▲ 年轻时的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
    这种讲究不仅对生活也对艺术。余英时先生在《张充和诗书画选》里提过,1985年钱穆先生九十大庆,他写了四首七律祝贺,张先生用工楷将两百多字整齐地书写在一幅巨大的寿屏上面,分别地看,字字精神饱满;整体以观,则全幅气韵生动。“从一张空纸上设计、画线、画格到写毕最后一个字,她所投入的精力和辛劳是难以想象的。”这次西泠拍卖公司从她的子女那拿回来了她的很多稿子,看了才知道她有多用功。有时为人题字,她要写好多遍,最后选一件最满意的。
    在美国写书法,获得材料并不方便。在唐人街能买到宣纸,价格比较高,质量也不见得好。1949年出国时,她曾从国内带过去一些老纸,送过我几张,比较珍贵。饶宗颐先生1970年在她家画画写写留下的作品,用的宣纸很好。我一直纳闷这个纸从哪来的,也忘了问她。因为那时中美关系还没有正常化,她还没有机会回国,可能是她和傅汉思去台湾或日本讲学时买的,或是通过当地中国商店买的。这些纸并不昂贵,但是是老宣纸,年代长了,变得温润,写出来的字和画出来的画没有火气。但宣纸毕竟数量有限,所以她一直在找替代品,她是一个喜欢想办法解决问题的人。这次西泠拍卖公司征集到她50和60年代作的一批画,有的画在绵绵薄薄绒样的洋纸上,那其实是西方做衣服里子用的,有点吸水性,但不是特别好。平时练字画画,她常用洋纸,也用报纸。她习惯用《纽约时报》练字,哪一版?股票版。为什么?股票版上没图像,写起来好看。她跟我讲过一个笑话:有人来她家,看到桌上攒着这么多股票版,说你也玩股票啊,她说是是,我也玩股票。90年代以后,她家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李柔,从台湾经常给她寄一种机制纸,她晚年临帖大量用这种纸,给别人题字也常用。其实这纸比手工宣纸差不少,墨色效果一般。但没办法,找合适的纸一直是个问题。中美关系正常化以后,她每次回国都会买些纸笔,但后来好笔也难买了。有一年我回国,她说曾在北京荣宝斋隔壁买到过很好的笔,托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但那时候已经买不到了。


                    《张充和诗书画选》(精装) 张充和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8
    三
    张先生真正看重的是两件事情——书法和昆曲。
    她每天临帖花费时间之多难以想象,家里有好几箱临帖后装订起来的本子。她不办展览,也不卖字,美国也没人买,完全就是出于喜欢,偶尔给朋友写一些。
    除了篆书,她什么都写。著名的隶书碑帖都临了——最晚的到邓石如,早的就是《曹全碑》等汉碑。有一次我专门把纸裁好,请她临了一通《曹全碑》。草书《书谱》她临过一百多遍。行书《兰亭序》临过两三百遍。唐碑临得也多,喜欢临颜真卿、虞世南等。她还临北魏、隋朝的墓志,临得特别多——这是她老师沈尹默先生的建议。
    书法这门艺术,她是倾注太多精力了。我在一篇短文里写过,有一次她临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上面的款写着“二〇〇七年七月四日夜一时半毕此”。那段时间,傅汉思走了,照顾她的小吴晚上也回家,她一个人住有点寂寞,临帖至深夜。前几年请了一位名叫莉莉的马来西亚华裔女性来全天陪她,情况就好些了。
       

                      ▲ 结缡二十年赠汉思
    昆曲是她另一大爱好,她曾写了《曲人曲事》一组文章,前面有个小序,序里说:“昆曲在我生命中佔了一大部分重要性,每一个记忆总是新鲜的,愉快的。曲友中不管是那一方面工作者,对于昆曲的热爱,无异于对宗教的感觉,无论老少贫富,业余或职业者,相互之间也相当于教友的亲切。”我认识她的时候,有一批耶鲁的研究生跟她学昆曲,有中国大陆和台湾来的,也有美国人。她的学生陈安娜女士定期来看她,有时她们一起到外面演出。2003年以后,吴礼刘先生(南通人)来照顾她,她教小吴吹笛、拍曲,平常小吴就吹笛子,她唱昆曲,这样她在家里也能随时唱曲了,这使她人生最后几年的生活充实和快乐了很多。
    差不多在2010年以后,她字写得越来越少了,因为精力不济了,但还一直唱昆曲,2014年5月生日会上还听她唱过。不过,那时其实已经有点忘词了。


                     ▲ 张充和先生表演昆曲
    余英时先生在《张充和诗书画选》序里写道:“充和早年是在古典教育的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她在不知不觉中直接体现了中国艺术‘以通驭专’的独特精神。”他说,“‘以通驭专’不仅贯穿在古典教育之中,而且也表现在中国‘精英文化’的不同方面,如学术、思想、艺术等。现代中外学人都承认,在中国学问传统中,文、史、哲是‘不分家’的,与西方显有不同。”说到文史哲,张充和不是一个学问家,这是她的基本素养,她接受的古典教育让她一起接受了这样的素养。
    张充和的祖母很有教养,她让张先生接受的教育和家中男性是一样的,从小熟读重要经典,《诗经》、《楚辞》的许多篇章她都能背诵,所以古汉语非常好,当然这在过去并不稀奇。她对一些重要的佛典也比较熟悉,散文里也看得出来。张光直先生在耶鲁教书时,一些古文献的问题,有时就请她提供帮助。
    张充和的古典修养在文史哲之外,还多了一层——音乐:一是昆曲,二是乐器——笛子和箫。她祖母送她两支箫,她年轻时一直带着。她还会用铝管做很漂亮的笛子,在美国经常帮人做。傅汉思会弹钢琴,他们有时就在家里合奏。她跟中国古琴研究的奠基人査阜西先生的关系也非常好,《张充和诗文集》里也可以看到他们的互动。这些古典修养完全和她长在一起,是她的生活的一部分。
    四
    很多人把张先生讲成“闺秀”,在我看来并不十分恰当,她和现在理解的“闺秀”还是有区别的。
    她的身上有古典文化的精致,但她不小资,性格里有洒脱、干脆、直白的一面。你看她的字,少年时俏皮,后来清雅,但还是非常遒劲。有人讲她是女性书法家,她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她曾对我说过,写字就写字,分什么男的女的?她讲过这么一段——有人说汪东先生的字娟秀,像女的;张充和的字则像男的。她有相当俏皮的一面,喜欢讲笑话,有时还会写打油诗。


                    ▲ 张充和临苏轼《黄州寒食帖》,1983年
                        纸本,36×48.2厘米
                         余英时藏
    她的交游也证明了这一点,她的朋友圈多是研究领域偏重或喜爱古典艺术的学者。她有传统的观念,所以看重一个人的学问。在国内时,有北大的老师钱穆、胡适、闻一多、马衡、俞平伯等,抗战时在昆明和重庆交往的是查阜西、沈尹默等。三十多岁时,嫁给了一个严谨的德裔学者傅汉思。到了美国,她交往的是杨联陞、李方桂、余英时、陈世骧、周策纵等,都是了不起的学界精英。
    现在也有人喜欢在她名字前面冠“民国最后的……”,为什么我不愿意用这些词语,因为她和当时的一些著名女性还是不同的,她身上更多是传统文化的东西,而不是新派的东西。
    我认识张先生的时候她还很精神,哪像七八十岁的人。我离开耶鲁后,如果不是有事,通常一年会去看她三四次,有时会拍一些照片,但对外只发表到2007年左右,再往后的就不发了,因为她老了。2004年,我陪她回国办了一个书画展览,这张照片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开幕式上拍的,你看,她笑得多灿烂。


                    “
                    寻幽不觉入山深,翠雾笼寒月半明。
                    细细清泉流梦去,沉沉夜色压肩行。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戏可逢场灯可尽,空明犹喜一潭星。


                     《张充和诗文集》 白谦慎 编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6月即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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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谦慎:我所认识的充和先生
                     张充和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讲座
    白谦慎,1955年4月生于天津,祖籍福建安溪,在上海接受小学与中学教育。
    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198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86赴美国罗格斯大学留学,1990年获比较政治硕士后,至耶鲁大学攻读艺术史博士,师从著名美术史家班宗华教授,1996年获博士。1999-2000年为盖梯基金会博士后。1997-2015年任教于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2004年获终身教席。2015年由浙江大学以“文科领军人才”引进。
    主要中英文著作有《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天倪——王方宇、沈慧藏八大山人书画》(与人合作)、《傅山的交往和应酬——艺术社会史的一项个案研究》、《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白谦慎书法论文选》、《吴大澂和他的拓工》。部分论著被翻译成日文和韩文,在日本和韩国的权威艺术史杂志发表。2004年在美获古根汉研究大奖,2011年获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研究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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