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微信ID:zhangjiawei_1983 “这热干面怎么样?” 老板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大学宿舍舍友等着我鉴定完他预备拿去表白的情书似的。 “挺好的啊!”若说。 “是好!我就觉得……”我说半句话头,老板如汤姆猫揪住杰瑞鼠似的,连问:“就是,觉得?” “似乎武汉的热干面,要稍微粗一点,口感也要稍微……有颗粒感一点?” “对对!”老板搓手道,“我就是怕面太粗,口感会单调,拌麻油久了,又腻;热干面做早饭,单调点不妨;做午饭晚饭的主食,面就细一点,柔顺些。” “而且比武汉的热干面,稍微辣一点。”若补了句。 “我辣椒稍微加了点分量,不多,一点点。”老板说。 “总体很好吃!”我和若总结。 老板搓着手,在柜台后来回转了两圈,“那就好,那就好。” 老板长了张仲代达矢年轻时的脸,笑起来又像濮存昕。他初开店时,我以为他是日本人或韩国人——他店里最初的菜单,一半是韩餐;另一半是淮扬点心;又在菜单一角,藏了几个菜:岐山臊子面;凉皮;肉夹馍。 端的微妙。 我请老板来个狮子头看:看时,一惊。江苏人对红烧狮子头,颇有些腹诽。原教旨主义狮子头爱好者,有一套成法在心:狮子头嘛,细切粗斩,肉不能斩太细,不然没肉味;也不好用酱油太重,有酸气;好狮子头慢慢焖好,须清香而不腻,这功夫,一般店里做不了;老板这个店里偏是艺高人胆大,白灼狮子头,肉的口感也峰峦起伏,松而不垮,韧不失弹。真好。 再要了岐山臊子面,老板还担心地补我一句:“这面是酸的!”我说我晓得,来来。岐山臊子面,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一味酸最难调。酸不重,不借腻;如果过了一点儿,就难以入口。我吃了一筷子,吸溜下去,是正经酸香,真好。 老板说,他是西安人,但小时候,住在岐山——现在,已经没有了。 凤鸣岐山的岐山?周文王的岐山? 对对!小时候啊,镇上有许多木结构建筑,有塔,有坡,说是挖出了许多青铜器。现在,都没了。 他双亲分别是长安与洛阳人。自己上大学,是在湖北,学画。老板一张口,“曹衣出水,吴带当风”, 来巴黎前,国内大江南北,算都待过。画画,也爱做菜。爱做到什么地步呢?他开店,列菜单,写了一大堆菜,后面勾着:这是有供应的;又一堆菜,没打勾,“暂时不供应,但我在琢磨呢!” 每琢磨出一道新菜,在黑板上刷刷写了。到秋天,他琢磨出了热干面。到冬天,琢磨出了羊肉汤。 “这羊肉汤给我尝味道尝得!都流鼻血!”梁子说。 店堂分两拨人接待。午饭点,是一个温州姑娘,一个发型极酷的阿姨。阿姨会播古典乐,温州姑娘每天会换件色彩艳丽的T恤,每件的图案都出人意料,没看见过她不笑的时候。 晚饭点,梁子负责跑堂:一个会调奶茶会调酒,来巴黎十五年改不了东北口的吉他少年。 “妈呀那羊肉汤吃得我,哗哗流鼻血!” 先前,我跟老板说,西安有羊肉泡馍,老板说,对。但用店里做肉夹馍的馍弄成泡沫,总是不大对。且巴黎冬天,羊肉汤怎么保温呢? 到入冬,技术难题解决。老板别出机杼,将店里韩餐料理的石锅拿来,盛了羊肉汤——每天熬一晚上熬得的——端上来时噗噜噜打滚;将店里配韩国烤肉用的葱蒜,另放一碟上,自己酌情放羊肉汤里,烫出香味来。最让我叫绝的:两张现烘葱油饼。 “这个好还是馍好呢?”老板问。 “这个好。” 我把葱油饼撕了,扔汤里泡着,葱蒜一把把扔羊汤里。被热腾腾羊肉泡发了的葱油饼,绵柔酥脆;被羊汤泡过的蒜没了辣劲,都泛甜了。真好羊汤,厚而且润。我都觉得,自己要流鼻血了。 “我寻思,过年除了这个,还要有蹄髈才是!” 但老板的创意并不是线性而行的。转过年来,我去看时,菜单上多了杀猪菜。 我诧异了。酸菜怎么做的? “自己腌的。” “血肠呢?” “自己做的。” 我和若要了杀猪菜,坐下。老板多问了一句:“不是外带,在这里吃是吧?” “是是!” “不赶时间吧?”梁子把几碟敬菜先给上了,搓手。 “怎么?” “不赶时间的话,我多炖一会儿。”老板比划,“酸菜,白肉,血肠,多炖一会儿才有味,才香,才厚。我下的料多!” “多炖会儿!多炖会儿!” 老板是那种人:平时温和礼貌,不知所措地笑笑,爱搓手——有些手不知往何处放的意思;若将话逗出来了,就爱聊,滔滔不绝。梁子开朗得多,老板研究菜时,梁子研究鸡尾酒,跟我念叨: “我研究出这酒叫睡美人!” “你这个酒名是动词吧?”我问。 “可别说了!要让我女朋友听见,揍我!” 冬天,晚饭点,店里比白天安静许多。老板不忙时,在后厨和柜台间播曲子:张国荣、许冠杰、陈百强。 “这个大盘鸡,我琢磨了,不能放洋葱,久煮会烂;孜然洒两遍,味道会深厚一些。” “香辣锅,汤底放一点米酒,感觉会香一点,味道厚一点。” “羊汤的鲜味,主要在骨头。羊肉反而不能多炖,要嫩一点,才鲜。” “清朝的艺术,已经有些太浮夸了。太艳。我喜欢宋朝,好,宋画,宋的青瓷。” “我不太懂粤语,就看歌词,觉得老香港的歌好听,许多老粤语词有古韵。你听张国荣这个咬字,有没有一点,唱曲子词的感觉?” 就是这样一个,故乡在岐山的西安人,在武汉和襄樊学画,来巴黎开了馆子。 一边画画,一边琢磨:面条少一点碱细一点,多一点辣子,做成细条加辣的热干面;用韩餐的石锅盛羊肉汤以保温,用葱油饼代替馍;比如结合德国酸菜的手法腌酸菜,自己做血肠,做杀猪菜。 在冬夜里,边发明新菜,边听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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