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声里说鲜鱼水菜。卖菜卖鱼的，讲究水灵。一脱了水，菜也不绿了，鱼也不活了，也就不行了。

所谓新鲜，其实大半是水在撑着。

《饮食男女》片头，郎雄扮的朱师傅打电话，说蒸鱼不可先放盐，不然就不鲜了——的确如此，失了水，就不鲜了。

但做过菜的诸位，自然也知道这道理：

世上天然鲜的食材，没那么多。

再新鲜的菜，也总会脱水的；脱水了，也就蔫了。

好吃的菜，许多不是天然美味，而是煎炒烹炸。味道，得另外下盐，甚或让食材脱水后用酱汁喂进去，诸如此类。

大多数食材，除了新鲜有水分外，别无长处；是得煎熬之后，喂进去味道，才成。

改变自己，就是这样煎熬，那就是痛苦的。

还有些，是时间的味道。

但那也不是自然而然的。

比如18世纪欧洲，肉牛养殖，是买六七个月的小牛，回去饲养；养超过三十个月，宰杀，不能立刻“新宰得一头黄牛”，去给英雄好汉吃；把牛剖开两爿，需要时还得挂起来，也不熏，也不腌。不懂行的人偶尔看见，两爿肉悬空而挂，腔内毕露，会吓一跳。

那时世上没有微生物科学，做个尸体解剖，都要被说三道四，大家只是按经验执行，觉得这样可以让肉类熟成。现在当然知道啦：这么悬挂，是让肉类蛋白质，分解成氨基酸。如此改变肉类的酸碱度，增加肉的风味和口感。所以大多数时候，熟成十到十二天的牛肉来煎牛排，比新宰的牛肉要好吃些。

日本人捕了鲣鱼，切好，煮完，反复烟熏（所谓“荒节”），发霉（所谓“本枯”），半年左右完工，就是干硬硬一块鲣节；做菜时，使刨子刨了，遇热便舒卷如花开，就是木鱼花。这时吃起来，已经和鲣鱼味道大不相同了，尤其是鲣节心蕊，味道浓鲜醇厚，非其他调味能够模仿：这多出来的，还是时间的味道。

大多数味道，都不是天然成就，而是后天煎熬磨洗，时间炼就的。

成长与改变，本身就是痛苦的。

大多数体育行当，其实也有类似定律。天才巨星入行时，身体劲爆，技术还不够精熟，经验与心智自然还欠打磨。此后勤修苦练，保证身体状况不垮；修炼经验技术，让内在持续提升。如此在身体还好、技术精熟时达到巅峰；再之后，身体越来越不如以往，就越来越靠身体天赋了。

大概，就是用天赋换技艺，用水分十足的新鲜劲儿，换技艺与经验。时间负责烹调。

这道理也适用于一切吃青春饭的行当。保持得好，就是常青树；保持得不好，就是伤仲永了。

大概，每个平常人都是如此：

年轻时什么都没有，也就是年轻附带的充沛体力、旺盛代谢与无尽梦想。

倘若只凭年轻体力一路前行，过几年不年轻了，就是另一回事。

用张爱玲小说里的句子：

“你年轻吗？没关系，过几年就老了。”

所以一向以来，劝年轻人努力学习，也无非是希望：别净靠着点水分就偷懒。随时间流逝，肯努力吸收些新东西，能让自己变得更有味道些，大概味道也会好些。

学东西不容易，大概因为学东西是除旧去新，是让自己改变味道与质地吧。

但这里头，有一个小小的逻辑陷阱。

如果是自己想改变的，好比说，一块茄子，想让自己有鱼香味儿，于是自觉被油煎，被汁儿焖，让自己变成了鱼香茄子——那是挺励志的事。

但如果一块茄子，是被迫翻炒入味，做成鱼香茄子，而它所受的痛苦，只是因为有人要吃它，总感觉怪怪的吧？

毕竟，非自愿的受苦，背后的的缘由，都得想一想。

没有苦是应该白吃的。

如果确实是自己有意改变自己，那就做好准备，吃苦吧。

任何成长与改变，都是要痛苦的。

而如果本身并不想变成另一种样子，那受苦改变自己，最后也还会被吃掉，掉进时间的无边黑洞里。

那还不如就躺平发蔫，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