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年5月14日,重庆巫山县竹贤乡下庄村村小,如今这里只剩下一名坚守了41年的老师和两名学生。(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5352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它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故事,也不是一个逆袭的励志故事。它是一个农家子弟负重前行、充满了矛盾冲突和困惑挣扎的故事。” 四十多年来,传统应试教育一直处在舆论批判的中心,却又贯穿寒门学子求学始终。 随着这项研究的传播,背景相似的农家子弟慢慢靠拢,他们给程猛写信,在网站写下书评,建起豆瓣小组,彼此倾诉、共情、疗愈。 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蒋敏玉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责任编辑|吴筱羽 保研成功后,王继阳等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三桩不幸:父亲施暴,母亲自杀未遂,外婆跳水救女儿时溺亡。 王继阳生于四川泸县一个小村庄,一个沉默、暴力、陌生的原生家庭。从青春期开始,“逃离家庭,逃得越远越好”成为他赋予读书的意义。这个家中,外婆是他唯一的支持者。 七年前,王继阳如愿逃离,考入西南大学,三年前,又拿到为数不多的保研名额,他却觉得生活的路“越走越窄”。不同于传统叙事中优秀农家子弟应有的形象——与命运搏击的胜者,王继阳说自己“太累了”。 这样的农家子弟,是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者程猛的研究对象。 关于寒门学子的讨论经久不衰。2021年3月,程猛在一次演讲中讲述了他们的故事。一个月后,出身寒门的中科院博士黄国平,论文的致谢信又看哭了许多人。 “它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故事,也不是一个逆袭的励志故事。它是一个农家子弟负重前行、充满了矛盾冲突和困惑挣扎的故事。”在演讲中,程猛展示了一张自己小学时的照片。青灰色的天,衣着臃肿的他半蹲在地上,身后是一排低矮校舍,手看上去胖乎乎,却是被冻肿的。 “我们终究是命运的博弈者,虽然起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但是终点由我不由天。”6月24日,黄国平受邀参加母校西南大学的本科生毕业典礼,演讲中,他这么说。 稍显意外的是,随着这项研究的传播,背景相似的农家子弟慢慢靠拢,他们给程猛写信,在网站写下书评,建起豆瓣小组,彼此倾诉、共情、疗愈。一个纯粹的学术研究,在驱赶农家子弟纯粹的孤独。王继阳就是其中之一。
1.命运的分岔路口
王继阳“读书凶得很”,村里人称他为不出门的“大姑娘”。父亲总鄙夷儿子安静读书,认为他没有一丝男子汉气概。 沉下心读书最原始的原因是体力不行。饿肚子是常态,一次,连吃了一个月青菜、茄子后,因为不愿意吃水煮萝卜,王继阳挨了父亲一个耳光。 中考时,王继阳考了班级第一,进入县城最好的高中。第一次月考,满分七百五十分的试卷,王继阳考了七百多分,成为新班级的第一名。“农村学生的身份也没有阻碍我得高分”,自信心在新环境中被塑造起来。 在程猛的家乡,像王继阳这样很早就展露出学习天赋的孩子,被人们称为“读书的料”。 2018年12月,程猛的书《“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出版。这本书始于他的博士论文研究,这群有志于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农家子弟中,少数人一次次穿梭于家乡和越来越繁华的城市,挺过漫长而残酷的向上流动之旅,进入高等教育。 博士论文中,学术意义上的“读书的料”与另一个相对应的概念紧紧相连。1977年,英国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在著作《学做工》中刻画了一群“家伙们”,那些习惯于对抗权威的工人阶层子弟。在反抗学校文化的同时,他们却也被自己的反抗封印,主动放弃了升往中产阶级的通道,选择继续从事蓝领工作。 “读书的料”则过着截然不同的学校生活,他们勤奋学习,遵循学校规则,努力拿到高分,向着获得不错的学历、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而奋力前行。考上大学前,程猛先后上过四所学校。从村小到北京985大学这段求学路,他说堪比“超级玛丽”式闯关。 在前述演讲中,程猛提到许立志,一个高中之前和他走着极其相似道路的同龄人,一位早逝的“打工诗人”。 24岁那年,“打工诗人”许立志从工作的深圳富士康科技园附近一栋大厦17楼跳下。他死后,来自学界和诗歌界的叹息从四面涌来。 程猛和许立志原本相似的人生轨迹,在中考的分岔路口走向不同的方向。 中考时,程猛报考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分数线下来前,他从小道消息听说了分数线,自己差了几分。“那意味着如果要上,要交好几万块钱的赞助费。”而在2003年,全国农村居民人均收入约为3500元。 那几天,程猛天天去河边钓鱼,看似平静,心里却特别紧张,“就怕自己要给家里添很多负担”。 几乎同一时间,广东揭阳市玉湖镇东寮村的许立志,以几分之差错过县重点中学,因为交不起一万五的赞助费,留在了镇上的高中,最终成为一名工人,他写道: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许立志的父亲曾说,留在镇上后,许立志“变内向了”。在媒体报道中,许立志高中同级的学生里,有五十多人选择了退学,坚持念完高中的许立志依旧与大学失之交臂。 “你说完全是努力的结果,好像也不是,有很多意外和偶然,就是命运的不确定性。”高考前一晚,程猛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熟悉的焦虑、紧张涌上心头,“我其实也不知道读书到底能把自己带到哪里,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 和程猛一样,生于浙江衢州农家的刘然也辗转过四所学校,从村、镇到县里,刘然最终考上浙江大学。她也成了程猛的读者。 王继阳则没有那么幸运。2015年高考,他发挥失常,就连外婆都看出孙子的异样。 “你要不要复读一年?”从县城回村的路上,外婆问。 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儿子读文科还是理科的父亲,会提醒说,石油专业很赚钱,去读石油大学。但他更多的情绪仍是不满,在这位父亲眼中,邻居家在外地打工的儿子都比王继阳强,“看看别人,女朋友都有好几个。” 父亲要是喝醉了更可怕,他会借着王继阳没有改变家庭状况这事爆发。“他曾经把我的笔记本摔坏,以表达对我继续读书、不能赚钱分担家庭重担的愤怒。”很多个晚上,父亲坐在王继阳的房门前大喊,“看看你那个样子。” “如果家庭条件好一点,能支持我复读一年,命运是否会不一样呢?”他没复读,进入西南大学,成了他高中班主任,以及黄国平的校友。
2.回不去的家
知道获得保研机会时,王继阳并没有收获期待中的幸福。 继续读书,仍然“不能赚钱分担家庭重担”。喝酒之后,那位有着“田里黄牛般身体”的农村老汉,怒火再次燃烧,并全部倾泻到母亲的身上。 第二天午饭后,母亲安静地走进王继阳的房间,将几百块纸币放在桌上,又将微信中所有零钱转给他。正忙着写论文的王继阳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异样。 那天,母亲决绝地跳进家附近的池塘,正在做农活的外婆,无助地呼唤母亲的乳名:“平平,平平啊。” “可我母亲耳聋,又有自杀的心,怎么能听得到呢。”多年后,王继阳还是会在梦中惊醒。父亲举着长凳,扬起手臂,近乎失聪的母亲哭喊着拦住父亲。而自己赤脚跑上土路,身后传来咒骂声。 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很大程度上源于外婆的影响,外婆是家里唯一支持王继阳读书的人。 “她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在特殊时期,有一个医生被下放到村上。那个医生扁担不会用,东西也挑不动。”王继阳本以为外婆会就此引申到“读书人也要接地气”的人生道理,没想到外婆淡淡地说,“医生是治病的,怎么会干农活呢。” 同样是外婆,跳入池塘,救了女儿一命。 王继阳意识到,自己与父亲永远没办法和解了。“他不会理解我们之间的矛盾是来自于早年情感的缺失,而不是一场所谓的升学宴。”当年收到录取通知书,父亲本打算为王继阳办一场升学宴,刚好又赶上母亲的生日宴。迫于经济压力,升学宴被取消。 程猛用同心圆形容农家子弟跨越城乡边界求学的经历:圆的半径越来越大,回家的路越来越远。他在书中讲述他们与家人的关系:有的长期承受着“有负担的爱”,习惯于报喜不报忧;有的打电话超过十分钟就只能一次次嘘寒问暖;有的和父母牵手会觉得别扭,长大后再不会和父母拥抱;有的在学着和父母变亲近,报喜也报一些忧。这些浓重却又难以言明的情感,在他们心里掩藏许多年。 刘然如今在上海扎根,是为了尽可能拥有自由。“比如我痛经,同事会送我去医院,但爸爸会说这算什么事。”她苦行僧般的父母依然牢牢依附于土地,除了拒绝享受现代化的消暑电器,也试图将自己的思维和习惯套在都市中的孩子身上。 救下母亲后,最爱王继阳的外婆溺水去世。之后的三年,他再没回过家,没要过一次生活费,他半工半读,也没接过父亲的电话,拒绝通过他的微信好友申请,单方面切断了和家的联系。 “你要坚强。”母亲自杀的前一天晚上,外婆留下这样一句话。
3.“感谢贫穷”
“他们已经看到了,60年代出生那一拨人,上了大学(与没上大学的)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差距拉得很大。”刘然生于1960年代的父母,将自己黯淡人生的症结归咎于没有践行一个关于学习的格言,这个格言只有短短六个字:“读书改变命运。” 但在新千年的大学里,没有丑小鸭一夜之间变天鹅的故事。 进入大学后,物质和家庭的压力依然存在。第一次去看电影,王继阳亦步亦趋地跟在室友身后,像“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学贾府人如何吃饭”。整个大学期间,他只会买最廉价的产品,人均二十多的聚餐吃了上顿,下顿就要省着吃。 2018年,河北考生王心仪以 707分考入北大后,发文写道,“感谢贫穷,它让我坚信教育与知识的力量。” 四十多年来,传统应试教育一直处在舆论批判的中心,却又贯穿寒门学子求学始终。在王继阳看来,这是帮助农家子弟走出农村最好的方法,又像是一个被逼无奈的选择。“素质教育对于我们来说是虚无缥缈的梦,是‘差学生’逃避学习、指责学校的借口。” 离开农村后,刘然可以很准确地分辨周围哪些人来自城市,他们要么在待人接物上体现出更好的教养,要么在意见交锋时侃侃而谈,这些由家庭赋予的隐形资本正是农家子弟所缺少的。随着他们进入城市,向着现代文明寻求温暖,附着在他们身上的成长背景特点会愈发显著。 对于中央财经大学毕业的谭伟宁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无所适从。 谭伟宁也曾试着融入周围的环境,加入社团,担任副班长,参加创业项目,“华丽地转化为另一个身份”。但越融入,差异越明显,别人聊起外国明星,自己接不上话,对调剂的专业也提不起兴趣,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失去了学习的动力,靠游戏麻痹自己。 “整个大学期间都处于焦虑状态,对现状的不满,对未来的担忧,总是让内心不安。因为渴望进步,渴望变得优秀,所以从心底会生出紧迫感,常在某个惬意的午后,午睡醒来一脸懵地看着周遭,心中莫名地产生恐惧与担忧。”谭伟宁常常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下这样的文字。 随着群体中那些内隐的动力、愧疚、局促、渴望、卑微、梦想在研究中被依次打开,程猛试图展示在城乡二元体制的框架下,农家子弟还未被充分看见的挣扎和亟须疗愈的痛苦。而无论是进入高等教育的“读书的料”,还是被埋没的农家子弟,所体验的痛苦都并非一个人的困境。 困境中,王继阳作出了职业选择。他更想读博,但不久前,他决定去广东省一所私立中学任教。“我不能放弃任何一次机会,不然就是无家可归。” 结束艰难的升学道路后,他们眼前是更紧要的难题:生活。
4.建一个疗愈的“树洞”
“我们的家乡到处都是大山、泥土、农田和牲畜。” 社交媒体时代的又一次寒门学子讨论,有了新的变化:2021年5月24日,一个名为“来自农村的大学生”的豆瓣小组成立了,组长陈栋写下这样一段话。 “我们自己走出了农村来到城市学习工作,希望过上更好的日子,但是却发现没那么容易。我们见识了很多,心态和生活都在城市化,根基却是乡土的,所以我们感觉到割裂和冲击,经常性的迷茫无助,自卑且焦虑。” 1992年出生于闽西某市“最偏远村落”的陈栋,现在是一位雅思老师。他时常翻阅农家子弟们在小组里表露的困惑、无助或喜悦。 在这个豆瓣小组里,网友们谈论的话题离不开: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是农村人;长大后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我家穷;我的父母以为我能把他们接到大城市生活。 大部分人依然把持续不断的教育视为一切问题的解决之道。 王继阳甚至视教育为阶层的救赎之路。高中时,有学生传说王继阳有自闭症,被班主任制止,“老师保护学生自尊心的善意我仍然还记得”。王继阳为此想过到新疆巴州博湖县当老师,“希望永远不再有像我一样的农家子弟放弃自己的理想。” 乡村教师章鹏涛也有着相似的期待,并且付诸行动。 在对自己成长经历的不断反思中,大学一毕业,章鹏涛回到了浙江老家,成了兰溪市马建镇一名小学老师。除了教授基本的数学课,他还给孩子们进行性教育,培养他们的阅读习惯,安排值周班长,鼓励孩子自我表达,对他来说,“教育是在培养人”。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差距太大。” “他们到底未来能够走多远?”章鹏涛回想起不久前一次家访经历,那是班上成绩中等的一个女孩,家在矿山半山腰,二十来平米的砖瓦房,一家四口,没有厕所和浴室。屋外,采矿机器一刻不停地运作。 类似的故事,都以自述的形式,被更多人写在豆瓣小组里,像是对着树洞倾诉,并获得一些安慰。 一位自述为35岁、研究生毕业、税后收入不到一万的成员说,母亲觉得他可以靠自己在武汉定居。 网友们的言论显现出如今互联网中少见的温情。有人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我去年毕业税后六千,从去年九月到现在已经攒到五万了,还给我妈买了部华为,一条一千八的裙子。”末了,安慰楼主“别把妈妈对你说的话太放在心上,她也是为了骄傲,(让别人)觉得自己的孩子很优秀”。 自从书出版后,程猛自己也成了一个“树洞”。他陆续收到一些寒门学子的来信,有人在信中表达自己读完之后的思考和感动,也有人开始诉说自己相似或有差异的人生故事,倾诉成长中的情感困惑和艰难的自我疗愈。 王继阳在豆瓣上写下自己的读后感:“我们永远濒临悬崖,永远漂泊无依,我们在城市里学习那里的人,我们的故乡已经是他乡。我们依靠那可怜单薄的成绩步入学院,我们永远失去了与亲邻的感情。我们是游移的飞鸟,我们是永远孤独的‘读书的料’的农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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